陽光透過窗棱,照亮了原本昏暗的藏書閣第十二層。
身體畸形的男人端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着面。
他仍舊穿着寒酸的灰布棉襖,臉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瘦到見骨的手指捧着碗筷。
“我突然發現,你吃東西的樣子,很……雅緻?好看?”白衣少女以危險的姿勢坐在窗上,望着他,忽然開口。
畸人一頓,卻沒有回答。
直到他緩慢而斯文地吃完最後一口,才放下碗筷,淡淡道:“但你做的面,卻實在難以下咽。”
他神色冷淡:“就算你是異人,不食五谷,這廚藝也着實差勁到荒謬。”
少女一噎:“你不是吃完了嗎?”
“湯頭隻是白水,沒有澆頭,面煮太久爛成一坨,甚至連鹽都沒有放。”沈天棄冷冷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謝小少爺不肯吃麼?這就是原因。”
白表情掙紮:“可,可我給你盛的是鍋裡剩下的,不小心煮久了。給謝少爺的那碗沒有爛成一坨!”
沈天棄輕嗤一聲:“那湯呢?鹽呢?”
白不吱聲了。
但她略有些不服氣,小聲嘀咕:“長青也吃完了。他都沒說什麼。”
畸人面無表情:“謝府的獸奴,本就不配與謝家的天驕相提并論。”
白想要反駁,被沈天棄淡淡打斷:“我這種廢物也不配。”
見他如此幹脆利落地将自己罵了進去,白衣少女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天下五家盛,謝王李周程。而謝家,是五家之首。”沈天棄站起身來,拿起碗筷走向少女,“天下各地的土貢特産,都會出現在謝家的飯桌——其中很多,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見到。”
白愣了愣:“那你怎麼知道?”
沈天棄眸光微動,卻沒有回答,隻是将碗塞入少女右手,又将筷子平放于其上:“你該走了,不送。”
面對着這逐客令,白已經習慣了。
她右手端着碗筷,平放于胸前:“要不,你跟我一起把碗筷送回去?今天天氣這麼好,你也可以出出門。”
畸人表情凝固了。
白歪頭:“看你的膚色,不會二十年沒下過樓吧?”
“不去。”沈天棄斷然拒絕,轉身,“另外,我也沒老到那個地步。”
“出去吧。”白衣少女眨了眨眼,試圖再勸一下,“你本來就身體不好,一直不活動會生病的。而且書也是要曬的吧?我可以幫你一起曬書。”
“不必。”畸人冷冷道,“我打算和這些書一起爛在這棟樓裡。”
白嘴角抽了抽:“……也不至于說成這樣吧。你是有多讨厭出門啊。”
沈天棄不再理她,兀自走到書架旁,紮起頭發和衣袖,在水桶中擰幹抹布,開始擦拭書架。
白端着碗筷,繞着他碎碎念。
“十二樓是有點高,但我可以背你下去,你不用自己走的。”日光透過窗戶,照耀在少女潔白無瑕的臉上,映出暖暖的色澤,“難得沒再下雨,還有這麼好的太陽。”
沈天棄擦着書架,動作十分用力。
過了會,他突然道:“我讨厭太陽。”
白愣了愣。
“陽光會讓我這種怪物,醜陋得更加顯眼。”他冷冷道。
由于身體的畸形,他擦拭高處的動作,其實很是吃力。但是他仍然在努力伸直手臂,夠着高處,青白的臉上沒有表情,隻有眼睛深寒,如同暗夜中的磷火。
白衣少女沒有說話。
過了會,她把碗筷放回到桌邊,拿起另一塊抹布,也擦起書架來。
沈天棄慢慢停下動作,望着她。
“你還想搶了我這個怪物的飯碗?”他冷漠道。
白沒有看他,隻是專心地擦着書架。
她也不算高挑,但是——她會飛。
所以她輕巧地擦拭着書架的高處,同時輕快地開口:“上次借你的傘,不小心弄壞了。我又一時沒辦法賠給你,就先替你幹活還債吧。”
沈天棄沒說話,少女卻忽然扭頭,認真道:“還有,你不是怪物。”
畸人皺着眉,正要開口,懸在空中的少女卻解開了自己左手的布條,展示着自己冰塊般透明、能看清其中血管骨骼的左臂。
不知何時,這透明已經從手肘之下,延伸到了上臂。
真正的冰肌玉骨——以一種近乎可怖的方式。
沈天棄死死地盯着少女的手臂,眉目嚴峻。而少女卻隻是笑了笑:“你有我怪嗎?”
聽着她那宛如赢了一般的語調,畸人一時無語。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神色卻一怔:“你腰上挂的什麼?”
他突然發現,白衣少女腰間垂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剛剛被她衣袖擋住,導緻他現在才看見。
“這個啊。”白沒有落地,又開始擦拭書架,随性地回答,“是饅頭。”
“……”沈天棄神情一瞬間有些茫然,“什麼?”
“我發現平川城裡有很多餓肚子的人。”白擦着書架,喃喃自語,“我想多帶點饅頭在身上,下次遇到了,就有東西給他們了。”
畸人凝視着懸在天上、不食五谷的少女,神色有些複雜。
良久,他輕嘲般開口:“謝家,真是迎來了一個與之最不相稱的人。”
白一怔,正要問他是什麼意思,卻聽到遠處傳來的慘叫。
兩人都是一愣,白沖到窗邊,從十二層樓探出半個身子,往外看去。
“獸園出事了。”
扔下這句簡短的話語後,白扔下抹布,直接從窗口跳了下去。
畸人抿唇,悻悻收回本能伸出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呼出一口氣。
他彎下腰,撿起那塊被扔在地上的抹布,拿到水桶裡清洗起來。
獸園其實相當廣袤。白衣少女飛掠過在水邊悠閑散步的鶴、草地上成群的鹿,與披着華麗皮毛的巨大山雉,驚起數隻飛鳥;又從成群憩息的虎群頭頂踏過,引發陣陣虎嘯。
直到她落到了一個圓形圍牆之内。
烏雲蔽日。
高台之上,形貌似虎的異獸雙翅展開,森利牙齒上黏着血迹和碎肉,腥黃豎瞳凝視着下方。
下方,彌漫着淺淺粉色的白玉磚地上,有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一具被咬去頭顱的屍體仰面躺在地上,黑色勁裝包裹的年輕軀體,仿佛被野獸撕咬過,殘破不堪。
少女神色倏然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