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鞭,這次抽向了床上的男人。
但白猛然伸手,抓住了長鞭。
矮壯男人愕然,看着鞭子忽然短了一截,從白衣少女手中滑了下來。
比灰塵更碎的粉塵,從她潔白的掌心中灑落。
少女凝視着他,清麗面容上竟有一種,讓他脊背發寒的東西。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讓你滾。”她輕聲道。
矮壯男人下意識松手,後退了一步,卻發現瘦高男人已經腳下抹油,偷偷跑了。
“該死!”矮壯男人氣得大喊,卻也畏懼,始終正面朝着白衣少女、往門口挪動,“今天這遭,爺一定會報告給上面!你要壞大人的事——壞謝家的事——你别想好過!”
白正要去追,卻聽見遠處卻傳來一聲爆響。
……是她過來的方向。
白回到了原來的破屋,卻見那個小男孩正伏在破舊床榻旁痛哭。
而原本倒在地上的兩個男人,此刻渾身焦黑,血肉模糊。
屋中彌漫着濃烈的硫磺氣味。
白微微一怔,看向床榻上的人。
那是個難以辨明年紀的女人,因為過度消瘦,已經脫了相,皮膚也粗糙蠟黃,隻有一雙眼睛顯得極大,極黑——
兩雙幾乎同樣黑的眼睛,互相對視。
床榻上那個人,伸出枯瘦的手,推開伏在她手邊哭泣的小男孩,聲音虛弱而嘶啞:“阿大,出去。”
小男孩抱着她的手,拼命搖頭:“娘——”
“聽話。”女人隻是輕聲重複。
名為阿大的小男孩滿眼含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白與女人繼續着對視。最終,白率先開口:“你用了……火藥?”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兩具死屍。
女人瘦到見骨的臉上,咧出一個笑。
“開山,開溝,用的炸藥。我做了,幾個小的。”
她聲音嘶啞,顯然虛弱至極,卻依然帶着快意開口:“這些畜生,終于死了。”
白沉默。
女人看着她,聲音嘶啞:“你是什麼人?”
白衣少女微微一動,張口欲言,卻許久沒有說出話。
女人緩緩閉上眼,疲憊道:“算了。你能不能,當沒看到,這些。”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在硫磺的刺鼻氣味中,白慢慢道:“我不認為你做錯了。”
女人發出笑聲,但隻是這笑,就已經讓她喘不上氣來。
她艱難地呼吸,終于虛弱地開口:“但大人們,不這麼想。”
“……不會的。”白輕聲道,“他們會知道,是我動的手。”
在女人驚異的視線中,白衣少女拎起兩具屍體,朝門外走去。
處理完兩具屍體後,白呆呆地坐在田壟上。
天色陰翳,烏雲籠罩着荒蕪的田野,泥濘的田土之中,零星長着荒草,卻一點稻谷也沒有。
田地在江灣村的另一側,是以白第一次看到這番景象。
不知何時,瘦巴巴的小男孩走到她身邊:“謝謝你。”
白扭頭,看着他。
小男孩有些害怕,卻努力梗着脖子開口:“……救了我娘。”
白微微一頓,緩緩搖了搖頭。
她輕聲問:“你叫阿大?你家裡其他人呢?……你爹呢?”
“十年前餓死了。”阿大望着地面,突然蹲下身,在地裡挖着什麼。
“……你,超過十歲了?”
“我十二了。”
白神色怔然。
看上去絕不超過八歲的孩子擡起頭:“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四歲就跟我娘下地幹活了。”
他手裡又攥着一隻蚯蚓,神色驕傲:“我可會找這個了。都靠這個,還有螺蛳,水草,我和娘才熬了過來。”
下一瞬,小男孩又垮下臉:“都怪你,上次我好不容易找了那麼多,都沒了!你讓我和娘又餓了好久!”
少女臉色有些發白。
良久,她說:“對不起。”
阿大卻誤解了她臉色發白的原因,看了看蚯蚓,又看了看她,臉上浮現不解:“你為什麼會怕這個?”
白移開視線,輕聲道:“……小時候,師弟拿蟲子吓唬過我。”
沒等阿大發問,白開口,聲音發澀:“你們……隻能吃這個?”
阿大沉默了一會,道:“我娘說,十年前的大災,他們都隻能吃土。這個比土好吃多了。土吃再多還是會餓,而且拉不出來。”
白放在膝上的手開始發抖。
小男孩又在地裡挖了一會,良久歎了口氣:“好煩,現在蚯蚓都好少——”
他的抱怨被一道突兀的提問打斷。
“剛剛,有壞人的時候。你自己捂住了嘴,沒有哭出聲。”白衣少女眼眶發紅,“為什麼?”
阿大愣了愣,慢慢垂下頭。
他無意識地捏着手中的蚯蚓:“娘不讓我出聲。”
“以前,也發生過?”
小男孩茫然:“嗯。娘說,不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不要出聲,不要出來。不然,她就不要我了。”
他悶悶道:“其實,我覺得娘已經不要我了。”
“……為什麼這麼說。”
“每次壞人走了,娘都不讓我靠近。”
“……”
“她說她髒。可是她明明不髒,她洗澡特别久的,身上都搓紅了。”瘦小幹巴的孩童呆呆道。
白緊緊咬住唇。
許久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擡起右手,以手掩面。
阿大扭頭看她,神色困惑:“你為什麼哭?”
白仰着頭,以手遮住眼:“……是雨。”
“你騙人,根本沒有下雨。”
“下了。”
有水珠滴在小男孩的手上。他吃了一驚,不吱聲了。
真的下雨了。
烏雲積攢了多時的雨,終于落了下來。
在小男孩跑回屋裡之前,白突然站起來,解下腰間布袋。
她眼眶發紅,目中是粼粼的水光,聲音也沙啞:“差點忘了,我帶着這個。”
鼓鼓囊囊的布袋,裡面有五個略微有些幹癟、卻依舊白白淨淨、散發着樸實香味的饅頭。
雨水打在饅頭上,氤氲出深色的濕痕。小男孩眼神一瞬間直了。
但他沒有立刻接過,反而咽了口口水,很警惕地望着白:“你,你要什麼?”
白隻是慢慢搖頭,将整個布袋塞到了小男孩懷裡。
阿大猶豫着接過了。他看上去很想直接将其塞到嘴裡,卻忍住了。
小小的臉上閃過劇烈的掙紮,男孩顫抖着拿起一個饅頭,将其塞到了白手裡。
“這個,你給張叔。他在西邊一個院子,是個半癱。我這幾天沒找到多少東西,沒法分給他,他,他估計快不行了。”
白拿着這個饅頭,一動不動,望着小男孩跑遠的身影。
回到剛剛的破落小院,白卻看到那個憔悴的男人,正在用手抓着兩條闆凳,拖着身體,艱難地在院子裡爬行。雨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極為瘦弱幹枯的身形。
白停下了腳步,一時踟蹰。
男人也擡起頭,發現了她。
他憔悴不堪的面容頓時浮出惱羞的神色,漲紅了臉皮,猛然坐起,用袖子遮掩了下身。
空氣中彌漫着腥臊難聞的味道,即便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氣息也無法遮掩。
白明白了什麼。
她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院子裡有個水井,井上搭了個草棚,旁邊還有個很大的、架在壘起石塊上的木盆。
石塊間有一些燒焦的木炭。
白頓了頓,走過去,在對方猛然後退避讓的動作中,将手中的饅頭放在他懷中,然後又轉身,将院子裡原本露天放着的一堆枯柴搬到屋檐下。
男人攥着饅頭,腹中發出響亮的腸鳴,卻沒有吃,而是盯着一言不發、卻一直在忙碌的白衣少女。
她眼眶通紅,臉上卻沒有表情,撿完了柴,又在井裡打了一桶水,刷洗了一下那個大木盆,然後又打了一桶水,倒入洗過的木盆中;又撿了幾根沒被打濕的枯柴,手拂過以後,那些柴以極為迅猛的火勢,迅速燃燒起來。
男人盯着那團燒得并不正常的火,以及已經冒出蒸汽的木盆。
做完這一切後,白關上了院子的門。門栓已經被先前的闖入者以暴力破壞,白直接徒手削了一條木塊,當作替代。
她走到男人面前,伸出雙手。
“你脫好了,我把你端進去。”
男人一語不發,一動不動。
白微微一頓,忽然解下了左手的布條。
她用右手将布條蒙在眼上,艱難地單手在其後打了個結,以蒙住雙眼的姿态,再度朝男人伸出雙手。
少女右手美如白玉,左手卻是可怖的透明,僵硬而不自然地垂落着——完全不是人類的肌骨。
盡管視野模糊,她也依舊感覺到了對方的目光。
那視線仿佛有重量,停在她左手上。
長長的寂靜之後,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褪去衣物的聲音。
一隻冰冷的、枯葉般的手,隔着衣服,輕輕搭上她的小臂。
白手上用力,将對方托起。
與這幹枯的身軀維持着一定距離,白憑感覺,走到了木盆邊,将其放進盆裡。
聽到水波漫開的聲音,她轉過身,背對着他。
“你家裡有擦身的東西嗎?有換洗的衣物嗎?”少女輕聲發問。
男人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撩水的聲音。
“我原本以為,你是哪家落難的小姐。”
那聲音虛弱缥缈,如同輕煙。
“我妻子也曾經是大家小姐。”他發出一種很輕、很短促的聲音,像是笑,也可能不是,“可惜她有眼無珠,跟了我這個十七年都沒有考中的廢物。”
白蒙着雙眼,站在雨裡,沒有說話。
“但我心裡總有點僥幸。我想着,哪怕我求不得功名,家裡有祖上傳了四代人的寶貝,萬一遇到什麼大災,去把寶貝賣了,總能換點糧食。我總能養活她——我總能養活她。”
雨中的少女,忽然渾身一震。
“可惜。”男人卻沒有注意,隻是幽幽地自言自語,“我遇到的,是謝家。”
白極慢地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