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少女低低地開口。
“你說的或許有道理。”她慢慢道,“但我突然好奇一件事……謝家三百年前,發迹之時,你的祖上,又是用的什麼手段,獲得了這麼多财富呢?”
她擡起臉,卻沒有看他,而是望着一眼望不到圍牆的龐大謝府,以及視線不可及的、連綿不絕的山林與平野——
“你們謝家,配占有這麼多土地嗎?”
夜風靜谧地吹過,寒氣與浴池中溫暖的水氣相撞,驟然騰起大片氤氲的水霧。
而謝明流的神色已經變了。
少年臉上的怒意漸漸空白,他直直盯着少女,聲音有些沙啞:“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白用右手,緩緩抖開左臂攬着的浴袍,想給少年披上。
她隻有右手能動,動作笨拙,神色卻寂靜,甚至有些落寞。
“這世間所有的搶奪,不管冠以何種名目,都會遭到反噬。”她輕聲道,“我隻是不希望,你跟我犯下一樣的錯。”
謝明流的視線,從她清美而帶着倦色的面龐,移到她垂在身側的左手。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廣袖猛然捋起,褪至肩膀。
這是近乎孟浪且粗魯的動作,但是少年卻隻是盯着她的手臂。
她肩頭以下,整條左臂,皮膚都已透明。
“……我記得你說過,這種異變,是因為身體裡殘餘的力量,已經無法支撐住日常的消耗。”謝明流輕笑一聲,“從一開始隻到手腕,到現在蔓延到肩膀。”
他低聲道:“你還有多久日子?”
白沒有回答。
眉眼精緻的少年忽然笑了笑。
“可以啊。”他悠然道,“既然你這般清高仁慈,那我成全你。”
“我可以免了他們的租。要開倉救濟,也可以。”謝明流低着頭,慢慢地整理衣襟,潮濕的外袍貼在他身上,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但那樣的話,你要的東西,我就不會給你。”
少年擡眼,漂亮的眼型彎成鋒銳的弧度。
“做個選擇吧。他們的糧食,和你的命——二選一。”
白愣住了。
“後天就是我的繼位典禮。我給你一天的時間——也是你最後的機會。”謝明流從她手裡扯過浴袍,輕聲道,“好好想想。”
少年猛然展臂,直接将浴袍罩在身上,赤足大步離開。
留下一地狼藉的水痕。
白在藏書閣頂坐了一夜。
她沒有再去守在謝明流的卧房屋頂——她看到少年安排了其他護衛,将他的院子密不透風地看守了起來。
她無處可去,也不想回那個房間,隻能坐在高高的藏書閣頂,抱着膝發呆。
無雨無風,無星無月的長夜,本該無比漫長。
但等她從恍惚中回神,卻發現天已經亮了。
身下的藏書閣傳來輕微的動靜。
十二層的窗,被打開了。
沈天棄打開窗,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望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這雨也太多了。”他自言自語,伸臂揉了下肩膀,嚴重佝偻的身軀發出骨骼的脆響。
忽然,一個白色的身影乍然出現在窗外。
他駭了一跳,猛然後退,卻在發現來人是誰時,臉色一黑。
畸人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白衣少女躍進屋内。
沈天棄本來要斥責她這般突兀的行徑,卻突然停下來,皺眉看了她一會。
少女低垂着臉,烏發若流泉披散,一言不發。
一塊幹淨的布巾被扔到白衣少女懷裡。
白擡頭,畸人轉開頭,冷冷道:“擦擦你頭發上的霜。”
少女輕聲道謝,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頭發,隻是動作越來越慢。
最終她的動作完全停住,色澤淺淡的唇輕啟:“為什麼會有獻納?”
沈天棄頓住,回頭看她。
白也盯着畸人,純黑的眸中是清澈的茫然:“為什麼農民辛苦種田,卻要把七成的收獲交給謝家,還要給謝家送禮?為什麼會有這麼荒唐的規矩?”
“而且荒年沒有收成的時候也要交租,欠下的租還會利滾利,根本還不起……為什麼?”
“我想不明白啊。”少女喃喃開口,“我想了一晚上,怎麼也想不明白。就因為謝家有土地嗎?但是謝家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土地?謝家三百年,三百年裡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呢?”
她眼巴巴地望着畸人,眼裡是想要得到解答的期冀:“你懂的很多,你能不能告訴我?”
沈天棄面容有些緊繃,低聲道:“别問了。”
少女怔了怔:“可是……這不是很奇怪嗎?難道這是正常的?難道……天下都是這樣?”
沈甯垂着眼,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卻始終不開口。
白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說謝家是五世家之首。那其他的世家,是不是也是這樣?擁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土地和财富,可以輕而易舉地,讓……”
她難過地垂下眼:“讓普通人,活得生不如死。”
“沈。”白衣少女向他走了幾步,“你是我近來遇到的最聰明的人。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天下會變成……”
“我都說别問了!”伴随着一聲厲喝,白伸出的手,被畸人啪地打開。
白衣少女呆住了。
沈天棄渾身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我沒有辦法……這世道,健全之人都無法養活自己,何況我這個畸人……是我無骨,無恥,無能……不要問我。”
畸人幾乎是倉皇地奔進了狹窄迫促的起居房,那個無光的暗室裡。
白被打開的手,依舊僵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