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抖的手指,慢慢握緊了金簪,直到鳥喙紮入掌心。
謝府内外,奢華勝往日十倍。各種金銀玉器不要錢似地綴在謝府各處,绫羅綢緞拉出了各種繁複精美的花式,裝點着門楣。
謝府門口同樣是車馬如流,來賀喜的人多如過江之鲫,但是大多隻是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賀帖,與管事說些好話,求其傳達,便恭恭敬敬地走了,并未獲得進門的權力。
偌大花園之中,謝家少主正在宴客。
客人隻有四位。
今日天氣明朗,并非像往日一樣烏雲蔽日,蒼天深湛,日光隐隐。但盡管如此,五張整塊白玉雕成的長桌上,依舊撐起了巨傘。
傘面是比煙雲還缥缈的輕绡,長到幾乎垂落于地,用于隔絕可能的灰塵與蚊蟲。
近百人的侍女列隊而入,空氣中都彌漫起了香風。
她們手上端着各色珍馐,穿着統一的華服,衣上金線在碎步行進中,流光溢彩——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仿佛絕不敢制造一點雜音、驚擾貴人。
謝明流坐在主位,他今日盛裝打扮,敷粉遮去眼底青黑,無論服飾還是發飾都比以往更華麗尊貴百倍,襯得十六歲的少年容貌灼灼,仿佛要燙傷人眼。
另有四張長桌置于他的對面,其中間兩張離他更近,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一個一身身形強壯、神色倨傲的青年,和一個裙裳層疊、環佩叮當的妙齡少女。
而位于兩邊的兩張桌子,則離他稍遠一些。位于左側的,坐着一個神色松垮、臉上青紫未消的華服青年;位于右側的,則是一位清俊如竹的佳公子。
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幾位世家貴胄,溫文爾雅地進食、談笑,一派繁華景象。
謝明流飲完一杯酒後,眉間露出些許疲色,被對面的妙齡少女敏銳發覺。
少女關切問道:“怎麼了,明流?”
謝明流搖了搖頭:“沒事,最近有些累了。”
他臉色和緩些許,甚至刻意帶上了一些淺淡的笑容:“不知飯菜可合你口味。”
少女微笑着低頭,眼波如春水明麗宛轉:“甚好,婉婉甚是喜歡。”
身形強壯的青年卻笑道:“婉婉明明跟我一樣久居京城,謝家口味這麼寡淡,竟也吃得慣?”
少女還沒回答,那位臉上青紫未消的華服青年卻趁機插嘴,臉上帶了些讨好之色:“李家門第高華,門客都是文人雅士,想必府中飲宴本就清淡為主吧。”
李婉婉臉上的微笑淡了些許。
她眼睛甚至不曾朝他瞥一下:“與門客有何關聯?隻不過祖母茹素,李家上下口味清淡罷了。”
一臉青紫的青年讷讷,不知所措地開口:“也是……我們家最近得了些山中珍味,改日我給李老夫人送去。”
李婉婉淡淡道謝,氣氛有些尴尬。
在此時,清俊如竹的佳公子放下杯盞。
他衣袖滑落,露出手上一塊巨大的燙傷疤痕,與他修長漂亮的手,格格不入。
青年溫文爾雅地開口:“周氏族地近山林,多得造化所鐘,靈芝野蕈叢生,當真讓人歆羨。不像在下,欲孝敬長輩,竟不知送些什麼。”
聞言,一臉青紫的周家公子松了口氣,笑道:“程兄生意遍天下,還怕沒有貴重禮物送人麼?”
強壯青年突然發出一聲嗤笑。他嗤笑的聲音不算大,但是卻很清晰。
“此言差矣啊,周慎。”他懶懶道,“世家的積澱,可是買不到的。”
他拖着腮,健壯如虎豹,眼神卻譏諷:“說起來,程歇。你母家的事情,從沒聽說過呢。今天咱幾個難得聚聚,不妨聊聊家常?”
場面瞬間寂靜了下來。
清俊如竹的佳公子,程歇,臉上完美無缺的笑容漸漸冷淡。
他淡淡道:“家母姓黃。”
強壯青年摸着拇指上的紅寶石扳指,意興闌珊:“……沒聽過的姓氏呢。”
程歇目光微阖,一語不發。
其餘兩人也并不吱聲。
沉寂之中,謝明流淡淡開口:“王圭。”
強壯青年一挑眉:“怎麼了,明流表弟?”
謝明流放下了手中琉璃盞,杯盞敲擊白玉案,發出清脆的聲響。
“聽聽外面吧。”他道。
幾人都是一怔。王圭皺起眉:“今天街上确實嘈雜。我以為是你為典禮安排的人手太多——不是說簡單辦下麼?”
“是打算簡單辦,我也确實安排了人手。”謝明流淡淡道,“但如今,天下連年荒歉,小民蠢蠢欲動,各位也不是不知。當下,不是我們五家内讧的時候。”
幾位世家貴胄,神色各異。
花園在謝府的一偏,離謝府的圍牆,并非很遠。
圍牆之外,傳來隐隐約約、整齊的腳步聲。
是軍隊才有的整齊步伐。
在其他貴族青年男女異樣的神色中,謝明流神色不變,遙遙舉杯:
“謝王李周程,天下五家盛。希望我們——都能讓自己的家族,繼續走下去。”
王圭頓了頓,率先舉杯回應。随之,李婉婉、周慎、程歇都紛紛舉起手中杯盞,共飲此杯。
謝明流最先一飲而盡。
他目光有些迷離,望着遠處的天空。
忽然,他站了起來。
少年貓般的雙眼瞪大,瞳孔驟縮。
他看到了讓他心中陡然一沉的景象——
原本應該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白衣少女,此刻正屹立在宅院高牆之上。
她孤影獨立,背後隻有蒼湛的天空,缥缈得如同一個幻夢。
風吹起她披散的烏發,露出她冰一般透明的後頸,纖細而筆直,如同瀕死也昂着頭的,高天的孤鶴。
這隻鶴……
飛出了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