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棄望着她,忽然蹲下身來。
“可你快要撐不下去了。”畸人第一次湊得離她這麼近,仿佛要看進她的靈魂裡,“你還能用法術控制全城士兵多久?”
白沒有說話。
沈天棄長年不見天日的青白色面上,神情沉郁。
“你太莽撞了。等你撐不住了,士兵們恢複——你知道這座城,會怎麼樣嗎?”
白兩隻已然不同色的眸子,安靜地凝望着他。
畸人深吸一口氣,臉色極為難看。
“十年前,那個又是歉收又是洪水的大災之年裡——也爆發過騷亂。那次,這支軍隊也來了。” 他沉沉開口,“我剛剛流落到這座城,就是騷亂結束之後。”
他垂下了眼:“進城之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還沒有徹底燒完的屍山。”
畸人的聲音在發抖,蒼白見骨的手也在顫抖。
白頓了頓,伸出右手。
她掌心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卻也沒有愈合,隐約可見皮肉翻卷。
少女卻好像沒事人一般,輕輕用指尖搭在男人的手背上。
“我在這裡。”她輕聲許諾,“有我在。”
畸人擡起眼:“你自身難保——”
“即使是死。”白平靜地開口,“他們也會和我一同走向終結。”
她的手指,沒有溫度,卻柔軟。
“相信我。”她輕聲道。
沈天棄定定看着她。忽然,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來。
少女被他拉起來後,他的手也沒有松開。但畸人也沒有太過用力,隻是虛虛握着。
“死都不怕,還是先活着想想辦法吧。”他生硬地開口,“好歹是被普通人當成神仙的異人,别混得這麼——”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
白微怔。
畸人慢慢地側頭看她,神色中浮現出刹那的領悟。
城牆上,寥寥幾個士兵被打昏在地。平川城城旗招展,而旁邊與它并立的,是繡着一個巨大謝字的旗幟。
面容瘦削見骨、衣衫褴褛的女人,吳阿蠻,抱着懷中酣睡的孩子,沉默地望着那個謝字。
那是平川城男女老少,無論是否識字,都必須認識的,唯一一個字。
女人回身。
“我可以按照你們的要求做。但是,真的有用嗎?”她低聲開口。
說完,她遲疑看了一眼白衣少女的面容。
“還有……你看上去……”
僅僅是這一會的功夫,白衣少女臉上的透明,便又蔓延了幾分。
然而白隻是笑了笑——她半邊嘴角已經凝固,導緻這個笑容相當滑稽:“沒事。相信他。”
少女神色坦然,用手指向旁邊默不作聲、穿着寒酸舊襖的畸人:“他很聰明的。”
沈天棄神色複雜地看了白一眼,然後微微阖眼。
“自古戰争勝負,最為難測,因此兵家忌諱最多,兵士也多迷信。”
他沉默了一會,方繼續開口。
“十年前,謝家私軍的主将,常威,請人做了一個月的法,來鎮壓冤魂。”
吳阿蠻望着他,神色冰冷而悲涼:“我知道。但那些殘暴的畜生,謝家的走狗——他們真的會害怕嗎?害怕冤魂的話,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沈天棄搖了搖頭。
“殘忍橫暴之徒,比你想象得更為膽小。他們隻有在不會遭到懲罰時,才兇暴大膽;如果要面對未知,面對更強大的存在——他們懦弱得超乎你的想象。”
他聲音低沉了些許,盡管是畸形到可憫的身軀,話語卻自含有一種令人信服的深沉力量。
“這比在城中制造爆炸更簡單。你隻需要配合白,按照我教你的,去說,去做。”
仿佛枯葉般的女人看着他,又低頭,看了看懷中沉睡的孩童。
她望向少女,又在少女虛弱的面龐上頓了頓,最終轉身,将孩童遞到了畸人面前。
沈天棄有些僵硬,但是在吳阿蠻和白的共同凝視下,最終還是伸手,接過孩童,仿佛石化一般地端着。
吳阿蠻看了一眼少女:“我去了。”
白點了點頭,溫聲道:“不論發生什麼,都别害怕。”
吳阿蠻卻笑了一下。
“我什麼都不害怕。”她淡淡道。
憔悴嶙峋的女人,眯着眼睛望着黑雲密布的天空:“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天色。”
謝家私軍的主将,常威,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夢。
他明明按照謝家幼主的吩咐,進城維護治安,為繼任典禮保駕護航——順便收取今年的軍需。
但還沒見到謝家幼主,就發現城中百姓聚衆為亂,常威當然選擇直接鎮壓。
這種騷動自然不會花費什麼功夫,就迅速平定了。
街上明明已遍地是伏誅的亂民,明明是這樣正常的情景——
他卻猛然打了個激靈。
刹那間,眼前景象,全然改變。
街道上滿是火光與煙塵,卻沒有幾具屍體。
常威猛然扭頭,卻發現身邊的手下,也跟他一樣面露迷惑,有的甚至撓起了頭。
下一瞬,他聽到一個大得震耳欲聾的聲音:
“……集結私兵,目無王法,怎可謂忠!”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卻響亮得超乎想象,仿佛晴天霹靂一般,震得他耳膜生疼。
最怪異的是,那個聲音聽起來并不近。
士兵們面面相觑,驚恐地四處張望,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
突然有人喊起來:“城牆,城牆上!”
常威眯起眼,朝城門方向望去。他們離城門有一些距離,但也能夠勉強看清:有一個灰撲撲的女人,站在城樓高台之上,面目模糊。
“貪虐無道,敲骨吸髓,怎可謂義!”
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城門上再次炸響。
這一次,不僅是士兵們齊刷刷地看向城門,街上一些抱着糧食四處奔逃的百姓也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向高聳的城樓。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
“謝家私兵,助暴為虐,蒼天可誅!”
轟雷般的聲音在平川城中炸響,與黑沉雲層中湧動的悶雷,在天地之間遙遙相應。
士兵們面面相觑,有些老兵臉色已經開始異樣。
“難道是……”
“明明都過去十年了……”
叽叽咕咕的交頭接耳聲響起,像是水裡泛起的波紋,一圈又一圈地朝外傳遞。
常威雙目凸出,臉頰扭曲,忽然惡狠狠地大吼:
“哪來的賤人,裝神弄鬼!”
他手一揮:“給我放箭!弄死這個老娘們!”
片刻寂靜後,士兵們紛紛響應,取下背後弓箭,朝城樓張弓。
箭矢如雨。
然而這些羽箭,在靠近城樓之時便發出“叮”的脆響,随即紛紛墜落于地,像是撞上了一層無形的護甲。
女人安然無恙。
軍隊一片嘩然。
城樓高台一旁的隐蔽處,白衣少女從縫隙中望着城下。
“有的士兵,已經在發抖了。他們應該是聯想起過去,開始畏懼了。”她低聲道。
畸人站在她身邊,僵硬地端着還在昏睡中的孩童,臉色陰沉:“還不夠。這樣的士兵要超過某個臨界數目,才能将恐懼傳染,真正壓垮他們的意志。”
白在沉思。
冰霜蔓延上她的額頭,少女原本姣美的面容,此刻已經詭異無比。
她擡頭,望向烏雲密布的天空。
謝明流在燃燒着的殘垣中穿行。
他左半邊胳膊無力地垂落,随着步伐胡亂地甩動,顯然已經斷了。華服被火燎過,破爛污損,露出焦黑的皮肉。
然而他仿佛感覺不到痛似的,臉色極為可怖。
聽到身後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他咬牙,躲到斷壁殘垣之後。
奔走尋找他的大群仆役們四處張望,但還是離開了。
一邊走一邊嘟囔着:“剛剛明明看到少爺往這邊來……”
“他要去哪裡?為什麼躲着我們?”
“誰知道……剛那台子,怎麼燒起來的?”
“不知道。而且,府裡怎麼到處都燒了起來?”
“我知道,是外面!外面有人扔硝器進來!那些硝器被風吹得到處跑!”
“你胡說八道什麼!硝器長了翅膀?”
“我真的看到了!”
仆役們争吵着遠去了。謝明流從隐蔽處起身,臉色黑沉。
“這些人不可信。必須跟常威取得聯系。”他喃喃自語,“武力……絕對的武力……”
他又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走到了岔路口。
這裡,可以通往謝府的四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