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通向後山,去那裡無法與常威彙合。
東門離城中最近。
北門出去後,沿小巷可至城中。
南門出去後便是城中大道。
謝明流在渾身的痛楚中勉力思考着走哪條路,整個人站在原地。
突然,他被人從右手側撞了一下。
對方人很輕,因此謝明流盡管一瞬間疼到面目扭曲,卻還是維持住了平衡,反而是對方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那是一個熟悉的年輕姑娘。
對方包袱落在一旁,身上煙熏火燎,望着他,臉上是不可掩飾的震驚。
謝明流冰冷地望着她,低聲輕語:“是春草啊。”
他突然上前,一把将其壓倒,右手扼住她的喉嚨,低聲喝問:“你為什麼朝這個方向走?”
春草拼命掙紮,謝明流卻加大了力道:“說!”
被他趕出府中的前侍女,被掐得臉色青紫,眼看着就要斷氣。
謝明流眯着眼,稍稍放松力道。
春草喘着氣,嘶聲開口:“東門那邊燒得厲害,出不去……”
謝明流臉色陰沉,沉默不語,似乎在評判她這句話的真假。
春草喘息漸漸平穩,複雜地看着自己的前主。
忽然,她低聲道:“我聽人說,南門那邊沒有燒起來。”
謝明流眸光一暗。
他冷冷盯着春草,忽然輕笑了一聲。
“自以為是。你以為,我會上這種當?”
少年戴着扳指的拇指,按上這張美麗至極的面龐,冷酷地用力,幾乎将年輕女子柔軟的臉,按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你眼裡的恨,都快溢出來了。”
謝明流嗤笑一聲,松開吃痛落淚的前侍女,跨過她纖細身軀,朝北面去了。
春草慢慢爬了起來,抹去眼淚。
雖然臉上滿是淚痕,剛剛被按住的地方已經青紫,狼狽不堪,但她的神色,卻比冰還要冷。
面無表情地撿起地上的包袱,春草再度奔跑起來——朝着與謝明流相反的方向。
謝家私軍已經靠近了城門。
這段路上,射去的弓箭無一命中,主将常威氣得毛發聳立:“廢物,一群廢物!你們平時的射術是怎麼練的!回去給我全部練上三天三夜!”
一個士兵弱弱地辯解:“可是将軍,我射準了啊……是那個女人有妖法,箭才突然掉下來的。”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旁邊的百夫長一巴掌拍了下腦袋,力度之大仿佛要把他的頭打下來。
百夫長賠笑說:“新兵不懂事,将軍您别跟他一般見識。”
常威剛硬的臉頰已經在隐隐抽動。他冷笑道:“妖術?自己箭術稀爛,就說是妖術。我倒要看看這勞什子妖術有多厲害!”
常威手一伸,奪過身邊士兵手中弓箭,下一瞬,拉弓如滿月,羽箭破空而出。
那一箭極為迅疾,方向也極為準确。
然而,在接近那個高台上的女人的時候,也隻是發出了更大的一聲悶響。
那個女人動也不動,羽箭卻同樣墜落,掉到了城樓之下。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顧忌着不敢作聲,眼裡的疑慮和恐慌卻無法掩飾。
有竊竊私語隐約響起,常威大喝道:“閉嘴,安靜!”
他咬牙,惡狠狠地把弓箭一把塞給一邊兵士,思索一瞬,便大喊。
“衆士聽令!攻上城樓,除此妖人者,受上賞!”
一瞬間,群情激奮。有人還在猶疑,但更多人已經神色一厲,高呼着沖了上去。
然而,在士兵們沖向城牆下階梯之時——
烏雲密布的天空,乍然劇震,仿佛有千萬炸藥,同時在天空炸開!
衆兵士被駭了一跳,但有人一頓之後,仍罵罵咧咧爬上了城樓階梯。
數道炫目雷光,直直劈下。
那不是人類的箭矢,而是蒼天之利箭。
士兵們停下腳步,僵硬站在原地,望着腳前焦黑的坑。
他們眼中帶着恐懼,偶爾不安地對望——誰也不肯先邁出一步。
直到身後再次傳來常威的怒喝:“先上城樓者,受上賞!落在最後的,受上刑!”
有人還在發抖,但有些人,卻一咬牙沖了上去。
窄小的台階瞬間擠滿了兵士,他們甚至互相推搡,兵甲的碰撞聲一時間不絕于耳。
然而城牆上枯槁的女人身後,乍然升起了萬道電光!
那是極為可怖、極為龐大的閃電,電光流轉、凝聚成團,光芒刺目得幾乎灼傷人的眼球。
閃電之球,如同巨大的白玉盤,照亮整個濃黑天宇。
城樓高台之上的吳阿蠻,望着神色震驚恐懼、不敢上前一步的士兵,枯槁的臉上,神情似哭似笑。
她慢慢望向城牆一角。
城牆的背後,白衣少女周身纏繞着純白的、極為淺淡的靈光,如同缥缈的絲線,千絲萬縷,伸到天空的烏雲之中。
是她引動了雲間雷電。
少女大半臉頰已經透明,一隻眼珠都漫上冰霜,臉上還隐約有些焦黑的殘渣。
明明是詭異至極、狼狽不堪的面貌,卻偏偏朝她露出一個從容而安撫的微笑。
少女無聲地用嘴型開口。
别害怕,我在這裡。
吳阿蠻幹癟的眼眶中,漸漸蓄起了眼淚。
她猛然跑向一旁的城旗。
城門上高高豎起了兩面城旗。一面寫了兩個字,她看不懂,而另一面旗上,隻繡了一個字,她看得懂!
不論是否識字,平川城内外,男女老少,販夫走卒——全部都刻入骨血的一個字:
謝!
吳阿蠻吃力地拔下了城門上古老的謝氏旗。
她将其扛在肩上,喘息着大喊:“民女祈天聽!”
經過法術加持的聲音,如同轟雷一般炸響在城内每個角落,很多士兵難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
“若我有罪,甘願被雷劈死!”虛弱的農女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音量怒吼,“但若謝家有罪——蒼天在上,讓此旗與謝家共亡!”
一瞬的寂靜籠罩了全城,壓抑沉默得令人窒息。
刹那間,天象示變。
天地皆白。
那是電光——純白的電光吞沒了天地間所有顔色,人不見人,亦不見物——
轟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炸裂的巨響,讓人的心跳與之同時劇震,仿佛雲端之上不可知之物,乍然咆哮!
過了許久,本能扔掉手中東西捂眼的人們,才試探着放下了雙手。
一雙雙失焦的眸子漸漸恢複清晰。
所有人都望着城牆之上。
那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安然無恙。她依舊維持着一個扛住什麼的姿勢——隻是她扛住的,隻是一根焦黑的、光秃秃的木杆。
原本挂着的謝家旗幟,已經全然不見,甚至沒有留下一塊殘留的布片。
城下的士兵,都安靜了下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呆呆望着城牆上枯槁消瘦的農女。
吳阿蠻自己也僵立了一會,才緩緩伸出手,去撫摸着光秃秃的旗杆。
她望着手上的焦黑殘渣。
她的雙手,滿是使用大量硝器後留下的黑灰,與天雷轟擊的殘渣混在一起,散發着難以名狀的刺鼻氣味。
女人還未老去、便已滿是皺紋溝壑的面龐上,忽然浮起了一個淺淡的、幾乎不能稱之為笑的笑容。
她望向城下。
“十年前的大災,你們還記得嗎?”吳阿蠻突然開口。
與之前相比,她此刻的聲音莫名平靜。但這平靜的話語,依舊随着法術的加持,清晰地響在每個人耳邊。
“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兄弟,你們的妻子、相公,還有孩子……他們活下來了嗎?”
這不是那個畸人教導她的話,但吳阿蠻還是想說。
哪怕這一生隻能說這一次話,她也要将這堵在心裡、幾乎流膿的話,全部說出來。
“我跟着村裡人,到城裡去乞讨,遇到了謝家家主出行。我拽着他的腳,求他賞一口飯吃,說我相公和孩子,快要餓死了。”
所有人都默默聽着她說話。有些人臉上忽然出現不堪忍受的神色,捂住了耳朵,蹲在了地上。
吳阿蠻忽然笑了起來,帶着一種狠絕的痛苦快意,像是要挖出自己的心,放出積攢多年的膿血。
“謝家家主給了我一腳,還跟我說了一句話。你們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嗎?”
她的語調裡帶上了一種荒唐的愉悅,繪聲繪色地模仿起那個倨傲的口吻:“小民就是自私自利,見識短淺。自己過得苦還不夠,還要跟自己一樣下賤的人配種,把孩子帶到世上受苦。窮是有原因的,要多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你們這些賤民,生什麼孩子!”
在滿城之人複雜而震驚的面色中,她咯咯笑得越發大聲:“我親手埋了自己的丈夫,和剛出生的小女兒。她那麼小啊,隻有兩隻手掌那麼大。”
“我想了十年。現在覺得,他說得也對。我是要從我自己身上找問題——我拼盡全力活着,為什麼會活成這樣?!”
她一字一句,平靜的聲音卻有着如同風雷般的力量,連地上的螞蟻都停止了前進,呆在原地聆聽着這無聲的風暴:
“我想了十年,終于想通了。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所在的世道,有謝家這樣的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