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靠近一株稻子,輕輕捋了捋稻穗。
不是很飽滿,但至少不是空癟的。
白微微舒出一口氣。
稻叢中傳來窸窣的聲響。過了一會,從中鑽出一個人。
那是一個背着草編鬥笠、扛着鋤頭的農夫。
農夫十分年輕,直起腰以後,身材相當高瘦。他站姿散漫,面容寡淡,頭發如稻草般枯黃雜亂,眸子也不像常人那般棕黑,而是呈現一種淺淺的褐色。
白眨了眨眼,愣愣地盯着他。
對方也在看着她。
兩人面面相觑。
片刻後,農夫淺淡的眸子微微一動。他眸中怔然之色逐漸褪去,慢慢開口:“碩鼠?”
他說話的聲音也很特殊,輕飄飄的,浮在空氣中,無所着落。
白有點茫然:“大老鼠?我沒有看到。”
農夫沒有說話,淺淡的眸光低垂,靜靜凝在她臉上。
白忽然反應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你說的是我?”
農夫移開視線。
白看到他唇角勾起了一個微乎其微——但确實存在的弧度。
他說她是老鼠。
少女抿唇:“我沒有動你家的田。”
農夫神色很淡:“這不是我家的田。”
“……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農夫散漫地撓了撓頭發,漫不經心地開口:“在下月收割之前,驅趕一下各種可能危害莊稼的……小動物,或者小賊。”
白抱起雙臂。
“如果我真是小賊,”她權當沒聽見小動物,“你如此弱不禁風,又能如何?”
農夫雖然身量很高,但看起來幾乎骨瘦如柴。
他淺淡的眸子在比他嬌小許多的白衣少女身上,淡淡一過。
“我确實打不過你。”他出乎意料地承認了。
然後,更讓白驚訝的是——
年輕農夫抓了抓亂如枯草的頭發,道:“打不過,就算了。”
他竟然毫不拖泥帶水,轉身走了。
“且慢。”白揚起眉,伸手去抓他胳膊。
她本意是讓他留步,也沒用什麼真本事——但對方頭也不回,卻突然身體一偏,很是靈活巧妙地避開了。
“哦呀。”本來隻是随便一攔,這下白反而起了興緻,用了點真本事,再度抓上他的胳膊。
這次他避不開了,回頭。
年輕的農夫臉上倒也沒有什麼生氣的表情,神色是近乎無奈的。
“我不求長生。” 他鋤頭撐在地上,道。
白怔了怔,表情漸漸微妙起來:“你看得出我是……?”
農夫盯着她。
“我面容平平無奇,你抓着我不放,總不能是看上我的美色了吧。”
“……?”白的表情隻能用茫然來形容。
農夫神色還是淡淡的:“顯然我又沒有财貨。那我能引起你興趣的,無非是怪異言行。好為玄怪的,想必是方士。方士所求,無非長生得道而已,自己有些成就,便想開宗收徒。”
這一番推斷聽起來離奇牽強,卻偏偏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戳中了要害。
白愣了好半天。
然後忍不住笑了。
她放下手:“你真是個怪人。”
少女這麼說着,揚起了眉:“才不是看上你。你沒有靈氣,也沒有武骨,我不會找你當徒弟的。”
農夫淡漠的表情,微微有些凝固。
白發現了他表情變化,忍俊不禁:“明明是你,一會說我是老鼠,一會說我是小賊,我不高興才要找你算賬的。”
她語氣輕快,隐約壓在心頭的沉重感,也有所緩解。
農夫低頭。忽然,一聲輕笑。
“原來如此。”他又恢複了那種懶洋洋的散漫,“那你,要怎麼找我算賬?”
白摸了摸下巴。
“你叫什麼名字?”
農夫淡淡道:“曹冒。”
“……草帽?”白瞥了眼他背上的草編鬥笠。
“爾曹的曹,冒名頂替的冒。”
少女慢慢眨了眨眼:“你冒名頂替了誰?”
曹冒微頓,道:“我自己而已。”
不待少女追問,他又道:“不算賬,我就回去睡覺了。”
雖然這麼說,但他也并沒有動腳,隻是看着白。
那眼神清淡缥缈,配合他高瘦伶仃的身形,有一絲孑然獨立的意味。
白忽然愣住了。
此刻,她眼中所見青年,忽然與另一個模糊的身影重合——但眨眼之後,便消失不見,像是風吹散了雲。
少女捂着額頭,神色有些迷茫:“我在哪裡見過你嗎?”
農夫看着她。
高瘦青年瞳色比常人淺淡,神色也飄忽不可捉摸,但是他注視着白的眼神,卻也隐約有種古怪的專注,仿佛在看着什麼不可解的謎題。
“……我應該沒有見過你。”他低聲道。
白怔了怔,慢慢退後一步。
“這樣啊。”
曹冒瞅着白,神色有些複雜。
但最終,他還是轉身離開了。
白站在原地,注視着他逐漸遠去的、荷鋤負帽的身影,一直到這身影被鄉村房屋所遮蔽。
突然,她追了上去。
她速度極快,幾個呼吸間,便反而擋到了青年農夫身前。
“還有什麼事。”青年道。
白欲言又止。
曹冒歪了歪頭:“怎麼,與我一見如故,要促膝長談?與我初相識,便如故人歸?”
他話中本來含着淡淡嘲意,白卻想了想,點了點頭:“好像還真是。”
青年一默。
白望着他,有些遲疑地開口:“你确實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也許……你上輩子的時候,确實是我的熟人呢。”
曹冒神色逐漸複雜起來。
“……即使是你這樣的美人,說出這種話,也會被認為是個騙子的。”
白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不過……我也有同感就是了。”青年極輕地開口。
白擡頭看向他,卻見青年抱着臂看她,歎了口氣。
“既然睡不成午覺了。”他淡淡道,“那幹脆去幹點活。你去嗎?”
曹冒吃力地推着犁,給一塊荒田松土。
他身量很高,卻極為消瘦,而這塊土地相當闆結,因此他很快額上就滲出了薄汗。
正午的陽光打在他頭戴的鬥笠上,将原本枯萎的顔色添上一層璀璨的金黃。
白坐在田壟上,滿臉不解:“真的不要我幫忙嗎?”
曹冒停了下來,擦了下額角的汗:“我在測試犁的曲度,看怎麼改最為省力。”
他蹲下,調整了一下榫卯,改了一下犁鏟的角度。
白眨了眨眼,看着專心調節着工具的青年。
“總覺得,這場景……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喃喃。
青年擡頭看過來:“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白衣少女搖頭,望了望四周,“說起來,為什麼不用耕牛?”
鬥笠之下,曹冒寡淡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冷色。
“人餓的時候連人都吃,别說牛。”
他聲音很淡,說的内容卻慘酷。
白愕然。
“可京城街上……沒有特别糟糕。”她遲疑着,“而且,雖然沒有蔬菜瓜果供應,但糧是有的賣的,而且也不像是特别短缺。”
曹冒看了她一眼。
“那是因為韓相最近幾年,都開了常平倉。”他淡淡道,“田裡這幾年都歉收,也就今年還有點希望了。”
白怔然。
她看向不遠處有些稀疏的稻谷,神色漸漸空茫。
曹冒繼續幹起活來。
他已經犁完了一道,正在從口袋裡掏出種子,往土裡撒。
“這是什麼?”白目光被吸引回來了。
“偶然在田裡發現的。有塊地上的稻子,有一株比其他熟得更早。”曹冒頭也不擡,還在專心播種,“感覺可能是變異的新種,就試試。”
白看了他一會,道:“你真了不起。”
她的感歎相當真誠。
曹冒微怔,擡起頭。
少女直勾勾望着他,眼睛裡像是有星星。
曹冒忽然唇角微勾。
他清瘦平凡的面容上一旦綻開笑容,立刻生動不少。
“是佳偶?”
白一時間露出了無語的表情。
“……你這麼有本事,怎麼隻在田間,做個農夫?”她不答反問。
曹冒臉上的笑意微斂。
“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去做官,搏一搏功名利祿?”他聲音有些冷。
白想了一會。
“我也不知道。但是,總覺得你應該能讓很多人都吃飽飯——也許你是個能活天下的人。”她道。
曹冒面上的冷意緩緩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白,眸光輕得像煙雲夜露。
“世上有些魚可以在污水裡暢遊,而有些魚隻能在清水裡活命。田間水窪雖小,但是水仍清。”青年道。
“可是你不是小魚苗。”白不贊同地看着他,雙臂張開,努力比出一個很大的形象,“我有種感覺,你像是那種能把船都一口吞下的巨魚。”
青年看着少女,良久,撓了撓枯草般的頭發。
“已經在水窪裡的,就不會是吞舟巨魚。”他淡淡道。
白搖了搖頭。
“會變的。有些魚,一遇風雲雷雨,就會變化的。”她認真道。
曹冒剛想說什麼,天際卻傳來隐隐雷聲。
原本晴好的天氣不知何時蒙上了烏雲。
就在兩人擡頭的刹那,瓢潑大雨兜頭澆了下來。
“……”青年默默地扶了扶鬥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