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寬厚而帶着筆繭的大掌緊握着她光潔的手腕，忽然，緩慢地摩挲了一下。

明明動作暧昧，但他的眼神卻是冷的。

“我已說過，若将臂中之物給你，你便得不到平川城的安定。那你這般屈尊讨好，為的又是什麼？”

男人深邃不見底的眼睛，定定凝視着少女的臉龐：“難道，你其實……”

他細細地打量着少女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慢慢吐露出幾個字。

“心儀于我。”

白眼眸慢慢睜大。

片刻後，白衣少女用另一隻手撓了撓頭。

“我剛剛反思了一下。”她輕而易舉地就抽出了被他攥着的手腕，誠懇地開口，“我确信，我不喜歡你。”

韓無策一頓。

他臉上倒也沒有多少羞惱的情緒，而是冷靜地望着她：“那你所做的事情，便完全不合常理。”

白有些不解：“不是你用平川城百姓的安全，警告我不要打你胳膊的主意嗎？我給你治頭痛，也是為了讓你腦子好用一點，好想出辦法保住平川城啊。”

韓無策眯起了眼，白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我聽說，是你開了常平倉，讓京城百姓吃飽了肚子。對于京城的居民來說，你、和你宰相的身份，也是必要的。”

韓無策眸光依舊冷峻。

“正是這點，不合常理。”他淡淡道，“你是異人、方士，大概率不食五谷，無懼寒暑。天下生民，與你何幹？你為何會關心他們的死活？”

白愕然看着他。

過了會，她才遲疑地開口：“異人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形象？”

韓無策沒有說話。

白卻皺起眉頭，想起了什麼：“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東方五峰派來的。難道，那裡就是你這些想法的來源？”

男人始終擰着濃黑的劍眉，卻一直沒有說話。

白靠近了一步：“請告訴我。東方五峰，是怎麼回事？那裡都是一些不把人當人的家夥嗎？”

韓無策審視般的目光，在她茫然困惑、震驚不解的面容上，逡巡許久。

然後，他淡淡開口。

“我不知道你是哪裡來的。但，你對天下的了解，當真貧乏。”

他神色冷漠：“如今地力衰竭，各處糧食都逐年減産。但即使地力不衰，我們這些‘凡人’所居的，本也是最為貧瘠的土地。”

男人清峭而深刻的面容帶上了一絲譏諷。

“西之赤州，早就是赤色沙漠。北部蒼州，幹旱寒冷。南之白州，潮濕多霧。隻有地處天下之中的黃州，才有剛好利于農事的氣候。但，即使是四州中最富庶的黃州，即使是黃州中最富庶的平川城——跟東方比起來，也不值一提。”

他嗤笑一聲。

“大運河的東岸，便是世人所稱的東方。那裡造化所鐘，山上到處可生靈芝菌蕈，山谷則處處沃土，隻要将種子随手灑下，便可結出果實。常年雲氣缭繞，不懼幹旱，又無河流，不用擔心水患。”

白愣了愣：“東方……你說的是青州？”

韓無策看了她一眼：“青州，已經是古名了。現在，那裡已經不再是天下五州之一，而是變成了凡人不配踏足的神人之地。”

他看着少女愕然的神色，冰冷地開口：“那些把持了天下最富饒土地的人，自稱為修士。他們在青州邊界設下法術，将那片土地與凡人隔絕開來，并名之為……”

“東方五峰。”

回去的路上，白還是有些恍惚。

她腦子裡想着東方五峰的事情，走着走着，突然打了個噴嚏。

她往四周一看，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碼頭上的工地附近。

挑沙的役夫倒下河沙，塵沙飛揚。

這些役夫身上滿是塵土，正赤足踩在河灘上。河水偶爾漫上來，漫過他們的腳面，不少人被激得一個哆嗦。

白目光凝在他們赤裸的腳面上。

一雙雙粗糙至極的腳上，不僅僅有傷痕，還有凍瘡。

少女的指尖悄悄溢出一道柔和的白光。

白光融入風中，吹拂過這些人的腳面，将他們腳上的傷口，盡數治愈。

有人發現了，奇怪地擡起腳端詳，然而更多的人沒有察覺，依舊在吃力地扛沙。

白望着潮來潮去的河灘，眉頭也微微擰了起來。

天色已經昏黃。

白走進貧民居住的棚戶區，在亂七八糟、毫無規劃的小巷中穿梭，過了好一會兒才來到了自家所在的那條巷弄。

但今日的巷弄不同以往。

一個小女孩坐在破屋的門檻上，赤着雙足，抱着膝蓋，仿佛在等家人回來。

小女孩聽到聲音，立刻擡頭，卻在看到白的時候，眼中的光慢慢熄滅了。

白望着她，突然覺得有些眼熟。

是租下屋子那天，在附近探頭探腦的小女孩。

小女孩圓溜溜的大眼睛，也盯着白。

忽然，她似乎鼓起勇氣，哒哒跑到白的面前，伸出小小的手：“給你。”

她手中攥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花朵稍微有些蔫，但依舊十分淳樸可愛。

白慢慢蹲下身，溫聲道：“為什麼送我？”

小女孩臉頰消瘦，讓黑漆漆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她凝視着白，乖巧道：“姐姐你好像心情不好，給你花花。”

白低頭凝視着小女孩的雙足。赤裸的小腳上髒兮兮，卻依然能看出紅腫，甚至也已經生了凍瘡。

“……天太冷了。” 她伸手拂過小女孩紅腫的腳背，“所以我才心情不好。”

小女孩驚訝地低頭，發現自己的兩隻腳丫，都不紅不腫，凍瘡也消失了。

白接過這朵純白的小花，緩緩将其插在自己鬓邊。

小女孩擡起頭，眼睛睜得更大了。

一大一小二人，兩雙純黑的眸子，互相對視。

白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謝謝你的花。你叫什麼名字？”

“螢！”

白一怔。

随即，她笑了笑：“螢之光，雖然微茫，卻仍給人以希望。”

“真是個好名字。”她輕聲道。

白衣少女撕下自己的一小截衣袖。

她原本就短了一截的衣袖，如今更短了，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隐約的白光在她手中的布料上閃動，漸漸地，這截白布，變成了一雙小小的、繡了小白花的布鞋。

白輕輕握住小女孩細骨伶仃的腳踝，想給她穿上。

小女孩原本瞪大眼睛、滿臉震撼之色地看着這一切，此刻卻沒有順白衣少女輕柔的力道擡腳，而是抗拒了一下，脆生生道：“我娘說不能收别人東西。”

白看着她，忽然笑了。

“這是這朵花的回禮。我也不能随便收别人東西。”

小女孩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沒有想到反駁的話。

趁她思索的時候，白已經給她穿上了鞋，站起身來，柔聲道：“别跑太遠，記得回家。”

她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轉身走向家裡。

長青正坐在屋裡，在桌上用手指描摹，學着寫字。

屋外天色已暮，而他臉色沉沉。

等白踏進院子門，少年一聲不吭，站起來就朝他自己的卧房走，似乎打定主意裝作沒看見她。

結果白一個箭步上前，攥住他手腕。

長青冷着臉想要甩脫，但白已經拽着他往院子裡走：“沒時間了，趕緊開始學。我就不演示了，直接帶你打一遍。”

少年掙不脫，臉色難看，想至少說幾句刺人的話，但是少女也沒給他這個機會。

她扣着他的右手，徑直開始了動作。

穿、插、劈、撩，間或扣、翻、托、撞，奇崛迅矯。她的腿時不時輕踢一下他的腳跟或是腿彎，或是格住他的腿，來修正他的步法。

過于親密的動作讓長青渾身不自在，但是少女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任何暧昧之意，他隻能按捺下隐約的焦躁。

但過了一會，他已經完全沉浸于其中。

他确實天生矯健、本能就會打架，但是卻從沒有系統地學過武藝。此刻第一次接觸到這等精妙至極的掌法，長青隻覺得自身脊背上漸漸竄起一股興奮的戰栗。

掌，臂，腿，腳，肩，腰。身體的一切部位仿佛都随他的意志運轉，是難以形容的、近乎将他淹沒的自由——之前始終萦繞在心頭的郁氣和不滿已經忘卻，他沉浸在翻飛的掌風和精妙的腿功步法之中，感受着她所引領的節律，并在這忽快忽慢的韻律中，隐約領悟到了某種玄妙的東西。

他慢慢睜大了鐵灰色的眼睛，眼中仿佛映入萬物，又仿佛凝視着虛空。

白帶着他的動作停下了。

收勢之時，如同雷霆乍靜，狂濤忽止。

小白花從少女的鬓發間悠悠落下，被她伸手接住，緩緩插回鬓邊。

白松開扣着長青的手，退了一步。相比神色恍惚、微微有些喘息的長青，她氣定神閑、呼吸都沒有變化。

“記住了嗎？”她問。

長青回過神來，神色有些複雜：“……沒。”

他抿唇，有些難堪：“隻記住，十幾個動作。”

他緩慢地比劃了一些連招，中間有些地方有些滞澀。

白卻很高興：“已經很厲害了！”

她神色中是純然的喜悅：“好好練下去，也許有一天就能引靈力入經脈。到時候把靈力集中在眼睛上，沒準能減緩你眼睛的惡化……”

少女已經暢想起來。

長青看着她，鐵灰色的眸中閃過怔然。他慢慢呼出一口氣，眉宇間的郁氣漸漸消失了。

他低聲道：“……要吃飯嗎？”

白微怔，随即搖了搖頭：“我吃飯真的隻是浪費糧食。”

這不是她第一次拒絕。

長青問出來的時候，心裡已經知道答案，但依舊垂下眼，沒有說話。

“不過，我可以陪你吃飯。你吃，我跟你說我今天的種種遭遇。當然——”

白摸了摸鬓邊的小白花，笑了起來：“也有好事發生。”

天色黑了下來。

寒夜之中，燈火溫柔。白日的些許龃龉仿佛從未發生，燈下白衣少女言笑晏晏，黑衣少年沉默地進食，偶爾擡眼，目光專注地盯着白衣少女。

破舊屋舍之上，是繁星明亮、明月将圓的天空。

繁星與月，照亮京城，同樣也照亮了城外的天下大運河。星辰映入河中，為漆黑的河水點綴出點點碎芒，月輪也在水波中蕩漾不定。

孤舟之中。

韓無策打開暗窗，目光沉沉地望着在夜色中的河水。河水如頂級的墨，漆黑、反光，将水中月色襯托成了絢爛的金。

河上之風，冰冷而清冽。韓無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而過于寒冷的空氣，讓他一時間咳嗽起來。

平複之後，男人原本就冷峻深刻的面容，變得更加冷凝。

“不過秋中，這氣溫……”他沉聲喃喃。

笃，笃，笃。

有人規律地敲響了船艙中的暗門。

韓無策回頭，手按在窗棱的機關上，淡淡開口。

“進。”

房間的門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