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訪客進入房間之内時,韓無策淡淡擡眼。
他手慢慢離開了窗棱,平靜道:“請坐。”
來人風塵仆仆,衣衫沾滿塵土與污迹,背着一個小小的行囊,以及一把素色的傘。
與他整個人不相稱的是,那把傘沒有沾染絲毫塵污,似乎得到了十萬分的小心愛惜。
韓無策出聲之後,對方并未依言坐下,而是整個人僵硬地站立着,似乎在努力站直——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出他身體嚴重的畸形,仿佛被背上的山壓垮了身軀。
韓無策目光微動。
“久聞大名,卻未曾得見。看到你的拜帖,當真讓我驚訝不已。”
一朝的宰相笑了一下,隻是那笑意沒有達到眼底。
“沒想到殿試之後便銷聲匿迹的奇才,竟然會再度現身。”韓無策微微一哂,眼眸微眯,“初次見面啊,沈兄。”
突如其來的訪客,沈甯,微微垂下眼。
他面容青白無血色,淡淡道:“冒昧來訪,隻為平川城。”
韓無策臉上寡淡但還算客氣的笑意,驟然消失了。
“看來平川城之亂,也有閣下的參與。”當朝宰相淡淡開口。
畸人沉默。
韓無策卻驟然冷笑起來:“探子傳來消息的時候,我還沒有往你身上想。當年京城學堂最負盛名的奇才,如今竟然悖律亂法,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沈甯蒼白的臉上神情依舊平靜:“謝氏害民已久,人不能堪。”
韓無策冷冷道:“身為士人,你應當知道,暴亂不能解決問題,真要拯救萬千小民,隻能求諸律法。”
沈甯雙目在燭光照映下,如同鬼火。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但笑容一閃而逝。
“我曾經也這樣想。但是在平川城,謝家就是法。”
韓無策皺眉。
沈甯眸光微動,望向閃爍的燭火,目光蒼然。
“何況,按啟朝律法,謝氏所做樁樁件件喪盡天良的惡行,也都可以用金銀免罪。這對謝家來說,算得了什麼?對被謝家折磨、殺害、餓死的人來說,對被他們毀掉人生和家庭的無數無辜來說,算得了什麼?他們心中的痛恨與憤怒,怎麼可能平息?”
韓無策許久沒有說話。
沈甯從髒兮兮的袖中掏出一封滿是血迹的厚厚書信,遞給韓無策:“這是一位受害者——一個書生留下的。他花了多年時間,記下了關于謝氏的種種罪行,樁樁分明。這就是平川城之變的最好解釋。”
韓無策負着雙手,沒有去接。
沈甯的神色漸漸變了。
窗外的江風吹進船内,燭火在風中搖曳。
凜冽的清寒中,韓無策淡淡開口:“雖然你最終未能走上官場,但智識應當未減。難道你意識不到,此時重點,根本不在謝家有多麼天怒人怨。”
高大的男人目光很冷:“世家行徑,人盡皆知。帝座上的天家,或許也反感世家的跋扈,但是最害怕的還是民變。”
沈甯瘦骨嶙峋的手,慢慢收回了。
他捏着信紙,沉默半晌後,道:“謝氏雖敗亡,卻留下大量财貨,藏于其府庫。這些你的探子未必清楚,我可以告訴你所在,或許你能借此運作,免去平川城之禍。”
韓無策目光閃了閃。
“這個倒是能派上用場。”他不動聲色,“隻是,恐怕還不夠。”
沈甯皺眉看着他。
韓無策一哂:“這些手段,隻是緩兵之策罷了。小民暴起,覆滅天下世家之首——你不會覺得,這件事最終可以沒有交代吧?”
宰相的目光中,有一種寒冽刺骨的東西。
“真要徹底解決平川城之禍,隻能推出一個賊首,強調其他百姓隻是受其蠱惑。”韓無策淡淡道。
沈甯緊緊抿住唇,良久問道:“賊首,會如何?”
韓無策嘲諷地看了他一眼:“沈兄何必明知故問。”
畸人沉默片刻,道:“你想讓誰來做這個賊首?”
韓無策望着窗外漆黑的河水。
過了會,他緩緩開口:“聽說有一吳姓女子,跳上城牆,發表了一通大論。”
沈甯緩緩笑了。
他風塵仆仆,面容疲憊,如寒潭鬼火般的眼神,卻有一種雪亮的清醒。
“當年學堂,同窗稱我為沈奇,實是五分佩服五分嘲諷。佩服或許是我有些頭腦,而嘲諷,其實是笑我畸形。”
畸人淡淡開口,聲音平靜。
“後來我聽說,京城學堂,又出了一個韓雄。”
韓無策冷下眉目。
沈甯并未因權臣驟然爆發的氣勢而畏懼。
“聽聞韓氏之雄,一在雄才大略,二在号為雄論。曾稱,王子觸法,與庶人同罪……” 他淡淡一笑,“這些話,不知你如今可還能說得出口。”
韓無策面容繃緊,負在背後的雙手緊握成拳。
沈甯似是自嘲,又似是嘲諷的笑容,終究漸漸消失了。
畸人面無表情地開口:“如果真的需要一個賊首,那麼我才是。吳姓女不過是個大字不識的農婦,那些話都是我教給她的。一切亂變,都是我在其中,籌謀慫恿。”
韓無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身形佝偻、卻依然傲岸的男人:“沈兄,倒是一身的擔當。隻是……”
他冷笑起來:“你也有本事降下雷霆?
沈甯面上瞬間變色。
但不過一眨眼之間,他便恢複了冷淡的表情,淡淡道:“當時本就是雷雨天氣,再加上使用了硝器,有火光和響聲。人們不知真相,好談玄怪,以訛傳訛罷了。”
韓無策卻将這一切映入眼中。
他似笑非笑:“你想要以性命袒護的,是吳氏,還是——那個白衣女郎呢?”
沈甯瞳孔微縮。
此時,船艙的暗門被敲響了。
韓無策猛然轉向門的方向,眉頭擰出深刻的折痕,眼裡都是警惕。
沈甯也沒有出聲,沉默地看向那扇暗門的背後。
門被推開了。
畸人神色微愕。
踏入房中的,是那個暌違多日、一舉一動卻依舊無比熟悉的白衣少女。
白看到他,神色也有些驚訝:“咦?你怎麼在……”
她沒說完,看到韓無策冰冷的臉色,轉而辯解道:“我敲門了,這次。”
韓無策眯起眼,沒有說話。
沈甯目光在韓無策和白身上慢慢掃了個來回。
他抿緊了唇。
屋内有一種奇怪的沉寂。
白衣少女撓了撓頭,試圖打破古怪的氣氛:“我晚上找了個高樓樓頂打坐,結果看到有人在街上鬼鬼祟祟。我覺得不放心就跟了過來,結果發現他們在靠近你的船。”
韓無策依舊皺着眉,白安慰道:“沒事,他們已經被我打發走了,還用了點幻術處理了一下。”
高大冷峻的男人依舊沒有開口回應。
白有些不解,望向旁邊另一個人。
畸人正沉沉望着她,青白面容上神色孤戾,視線有如冰冷的磷火。
白怔了怔。
“那邊的事情,你處理完了嗎?好快啊。”
面對少女相當努力的寒暄,沈甯一言不發。
白頓了頓,又問:“謝家那些私兵,後來還有來騷擾嗎?”
畸人依舊瞪着她,過了許久,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軍中混亂,士卒逃走若幹,其餘退回大營,觀望風吹草動——有個姓姜的百夫長,被推成了新的将領。”
韓無策卻忽然望了過來,目光若有所思。
白發現他的視線,問:“怎麼了?”
“或許,也有别的辦法。”高大的男人緩緩開口,“是小民暴動,還是軍隊叛亂——同一件事,關注點不同,就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釋。”
沈甯眉目微動。
白想了想:“你是說,把平川城的事,解釋成謝家私軍叛亂?”
“不是不行。”沈甯在一旁淡淡開口,“謝家幼主本就年幼,而且近幾年糧食短缺,軍需供應不足,謝家軍中早已積累了不滿。”
韓無策瞥了兩人一眼。
“我接下來,要為此籌謀布置。”他聲音清醒冷峻,“就不送二位——不速之客了。”
他話中帶刺,相當明顯。
沈甯神色冷然,轉身離開。
白看了韓無策一眼,道了句:“小心。”
便追了上去。
夜間的河灘上,沈甯步履匆匆。
因為身體畸形的緣故,他實際上走得并不算快,但卻氣勢冰冷。
白跟在他身後半步之處,問他:“你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找到的韓無策?”
沈甯不答,悶頭趕路。
“他是不是很奇怪?”少女兀自道,“那麼大的宰相府不住,卻要住在船上。話說,你是怎麼上的船?也是那個灰撲撲的人帶你去的嗎?”
沈甯完全不搭理,也不回頭。
“那個施了法術的船艙,你怎麼走過去的?有沒有被暗器偷襲?”白衣少女還在問。
沈甯非但不回頭,甚至走得更快了。
白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她加快腳步,一瞬間站在他面前,擋住了畸人去路:“你在生氣?”
畸人猛然停下腳步,避免撞在她身上,結果自己差點跌倒。
他眉眼愠怒,隐隐含着某種難以言明的焦躁,看向面前的白衣少女。
白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的臉。
“你好像真的在生氣。是……生我的氣嗎?”她有些遲疑。
沈甯眉目孤戾,露出嘲諷之色:“怎麼,你的氣生不得?”
白看着他,謹慎道:“生氣是你的權利,隻是我想知道為什麼。”
沈甯“呵”了一聲,卻沒解釋。
星夜下,少女苦思冥想。
好不容易,她找到一個可能的理由:“是不是你在平川城善後太辛苦了?”
沈甯神色微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