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松了口氣,似乎為自己猜中了而慶幸,抓住畸人瘦骨嶙峋的手:“辛苦你了。多謝。”
她聲音誠懇,語調清晰,眸光純淨。
二人對視片刻。
沈甯盯着她漆黑的眸子,突然冷笑:“韓氏,是你的新目标?”
白茫然了一瞬,怔怔道:“……你怎麼知道?”
畸人猛然抽出手,轉身走了。
白百思不得其解地跟在他身後,看着他拿文牒通過了宵禁中的城門,然後一路入城,到了一家簡陋的客棧。
沈甯上了客棧二樓,開門進屋。
猶豫地尾随了一路的白也想跟上去,卻正好被猛然合上的門摔在臉上。
白衣少女撓了撓頭。
然而屋中,卻傳來了異樣的聲響——是什麼被重擊的聲音。
沈甯慢慢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樸的民房中。
屋中可謂家徒四壁,沒有任何裝飾,家具也簡單,一扇小小的木門正關着。
身下是柔軟的寝被,蓋在身上的被褥也很新。一股清冽的、很淺淡的香味幽幽入鼻,他不由自主深吸了幾口,混沌的大腦才開始漸漸運轉。
他緩緩坐起身,茫然逐漸褪去,警惕升起。
此刻有人推門進來,身形窈窕,如雪白衣被晨曦的微光打上一層金邊。她手上還端着一個小碗,碗中有白粥特有的清香傳來。
沈甯的表情複雜起來。
他低聲道:“你道歉的方式,是打昏強擄?”
白一臉莫名。
忽然,她反應過來,連忙道:“打昏你的不是我!是有人在客棧房間裡蹲守你。你一進門就被他打昏了,我發現不對,把他制住了,用了點法術讓他吐露身份——他是王家派去跟蹤韓無策的密探,發現你從他那艘船上出來,就想把你帶回去審問。最後,我把你帶回來了。”
少女焦急地解釋了一通。
沈甯抿了抿唇,側開眼,聲音仍舊冷淡:“如此巧合,就憑你一面之詞?”
白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很輕地歎了口氣。
她把手中粥碗輕輕放在床頭矮櫃,沒有說話,轉身準備離開。
結果,卻被匆匆拽住了衣袖。
她微微回頭,看到畸人拽着她的衣袖,眼睛卻盯着被褥,仿佛要用目光在其上挖兩個洞。
沉默一會,他才開口:“那個客棧,不能再去了?”
白撇了撇嘴:“你要是不信我一面之詞,可以再去。”
說罷,抖了抖袖子,打算抽出來。
結果沈甯攥得更緊。
少女盯着他,闆着臉。
“還有什麼事?”她聲音平和,卻也有些冷淡。
察覺到這種罕見的冷淡,沈甯擡眼看她。
少女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不高興的神氣。
沈甯嘴唇微動,本能地想說些什麼。
但畸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終還是沒吭出一個字。
白看着他,緩緩擰起眉。
忽然,她用另一隻手覆上他的後腦。
畸人眸光一震。
白蹙眉盯着他,小聲嘀咕:“雖然用法術消去了腫包……難不成,那一棍子傷到腦子了?”
她手按在畸人後腦風塵仆仆有些打結的發絲上,不斷來回遊移按壓,蹙着眉頭喃喃自語。
剛剛那難得一見的冷淡、氣怒,此刻已經從這張臉上消失了。
沈甯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
依舊是熟悉的面容,不再像初見時那般蒼白虛弱,而是膚光如玉,清麗絕倫,不管是淩亂的發絲還是短了一截袖子的異樣衣衫,都無法掩蓋這種天然的清美。
明明擁有美貌、擁有力量,卻連跟人置氣,都堅持不到幾息。
畸人從在韓無策船上見到她之後,心中始終隐隐約約、難以言明的焦躁,此刻終于止息。
他慢慢垂下眼,盯着自己瘦到見骨的手,低聲道:“……罷了。跟這樣的傻瓜……置什麼氣。”
畸人聲音輕若自語,白卻聽到了,警惕地盯着他:“你說誰是傻瓜?”
沈甯還未回答,此時,一個年輕而冷淡的聲音傳來:“……你昨天,幾時回來……”
聽到他人聲音,畸人本能地放開了手中攥着的衣袖。
白站起身來。
那個跨步進屋的少年,也頓住了。
沈甯看着少年,突然意識到,這也是個熟人——隻是,與他印象中的模樣,幾乎判若兩人。
這些日子吃飽穿暖、還跟着白習武練字的少年,整個人的精神氣質煥然一新。他容貌本就英俊,如今已然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偏黑的膚色、陳舊的傷痕,反而讓他更顯精悍強銳。
少年踏進屋内的一瞬間,便閉上了嘴巴,眉頭皺得死緊,盯着在白床上坐起身的男人。
沈甯剛剛舒緩的眉頭,此刻也皺緊了。
他慢慢望向站在一旁的白,話語不鹹不淡。
“你,和他,一起?”
長青也恰在此時冰冷發問:“他,睡你,床上?”
雖然沈甯并沒有口吃的毛病,但是此刻一字一頓的發問,竟與長青的聲音剛好同步——連停頓都幾乎一緻。
兩人臉色都更加難看了。
在仿佛彌漫着莫名電流的空氣中,白撓了撓頭。
她指了一下長青:“我收他為徒,帶他一起來京城了。”
又指了指沈甯:“他昨天晚上在客棧被襲擊,我把他帶回來了。”
白感覺自己已經解釋得十分到位了,但眉頭能各自夾死蒼蠅的兩個人,還是一言不發。
直到吃完早飯,直到長青開始在堂屋的桌上跟白學認字,氣氛都無比僵硬。
因為沈甯也坐在邊上。
在畸人淡淡目光的注視下,長青攥着蒙童讀本的手,幾乎暴起了青筋。
少女陷入思考。
少女靈光一閃。
“要不,你教他認字吧。”她看向對面坐着垂眼喝水的畸人,試探開口,“你讀過很多書,應該比我更會教。”
結果沈甯頭也不擡,隻淡淡道:“良工隻能琢玉,不可琢石。”
白呆了呆,長青已經将讀本重重摔在了桌上。
他臉色黑沉,氣勢可怖。
沈甯卻還在淺啜普通的熱水,過了會,才淡淡道:“要是摔一次就能多認對一個字,你不妨多摔摔。”
他話語平靜,卻極盡嘲諷。
長青臉頰抽搐起來,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從我家,滾出去。”
沈甯放下粗糙的小陶杯。
“她說,我被世家密探盯上了。”畸人神色冷靜,甚至冷笑了一下,“恐怕,我必須在這裡叨擾一段時日了。”
長青鐵灰色的眸光,慢慢移向白,兇狠地瞪視。
“你用法術,解決。”少年冷冷道。
白滿臉莫名其妙,但對這個要求還是搖頭:“京城裡遍地是耳目,法術不能一勞永逸。除非,他一直跟着我。”
“……那就,不必了。”長青咬牙道。
沈甯目光轉了一圈,已經将這簡陋小院的格局盡收眼底。
他輕咳一聲,佯裝不在意地開口:“隻有兩間卧房。”
“嗯,你睡我屋吧。”白道,“反正我也不是很需要睡覺,都是在找地方打坐。”
沈甯有些僵硬地“哦”了一聲,不自在地開口:“可否給我換一床新的被褥。”
長青聞言,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事多。”
白很茫然:“我的被褥怎麼了嗎?買回來後,我隻躺過一次,基本上是新的。”
沈甯耳根微微泛紅,沒有回答。
他神色猶豫,過了會,才在白迷惑的視線和長青咄咄逼人的神色下,低聲道:“太香了,不習慣。”
一塊碎銀被“啪”一聲拍在桌上,長青鐵青着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去買,新的。”
白卻擡手聞着自己的手背,甚至捋起袖子努力嗅自己的手臂:“我身上有味道?哪裡有?”
露出的手臂白皙到耀人眼目,少女一臉茫然困惑:“不應該啊。”
沈甯面容微僵,移開視線。
長青沉着臉,一語不發地拽下她的袖子。
“……算了,我去買吧。”白仍然滿臉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站起身來,“還有什麼需要購置的嗎?”
沈甯頓了頓,突然道:“我的行囊呢?”
白想了一下。
“好像,你被打昏的時候,掉在了客棧房間裡。”她道,“沒事,我去替你拿回來。”
沈甯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白望着他。
沈甯低聲道:“還有……一柄傘。”
白怔了怔,回想了一下:“是你背着的那把?”
沈甯盯着她,臉色有些古怪:“你不認得那柄傘了?”
白疑惑地望着他。
畸人如磷火般幽幽閃耀的眸,逐漸黯淡。
白突然想起來了:“……是我送你的那把?”
沈甯移開視線。
白笑起來。
“你沒扔了它,我好感動。”
沒有去看畸人蓦然羞惱的表情,白衣少女輕盈地躍出了門外——像一隻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心起來的單純小鳥。
“放心吧,不會給你扔掉它的機會的。”她的聲音,從門外快樂地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