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回來的時候,左手攬着嶄新的被褥、右手挎着沈甯的行囊和傘。
太陽已經爬上了高空。
長青正在井邊,提着裝滿的水桶紮馬步——這是白對他的進階要求。沈甯則坐在屋中,似乎在發呆。
見她進來,兩人都投來目光。
白試圖揮手,卻因為兩手都沒空出來而作罷。
少年冷着臉,移開視線,繼續紮馬步。
畸人倒是走了過來,接過她手中物品。
“你去的比我想象中久。”
“今日街上很熱鬧,突然多了很多店鋪,我就多看了一會。”白道。
沈甯一怔,然後恍然:“……也是到中秋了。”
“中秋?”少女問道。
“秋季之中的月圓之夜,京城慣例有燈會,很多走販會趁機做些小生意。”沈甯道。
白滿臉寫着好奇,沈甯瞥她一眼,漫不經心般地開口:“要是想去……”
突然,水桶掉在地上,咚地一聲響,水撒了不少出來。
白愣了愣,望向一旁紮馬步的少年。
少年沉着臉,冷冷開口:“脫手了。”
他再度提起水桶,恢複成馬步的姿勢。
沈甯哂然,剛要開口,院子門被敲響了。
那敲門聲,與以往并不相同,是沉着笃定,節律明顯的三聲。
白愣了愣,走過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赫然是一身便服、依舊難掩高峻威嚴之勢的韓無策。
他深邃的目光在院中淡淡一掃,瞥過沈甯和長青,回到白的身上。
白茫然:“韓……”
察覺到巷子裡有其他人走動的聲音,少女吞下了後面的字眼。
“出什麼事了?”她蹙起眉,“頭痛又發作了?還是平川城有難了?”
韓無策神色平靜,撫了撫衣衫上的褶皺,沉穩肅立于門口,并不跨步入内。
“都不是。”他道。
“今夜是中秋燈會。”男人身軀巍峨,容貌清癯,目光如古井般深湛,“月圓難得,佳會難得。花市如晝,可願與我同遊?”
他聲音低沉磁性,一直默不作聲、卻盯着二人的長青與沈甯,卻同時臉色驟沉。
白愣了一會兒,然後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是挺想去的。”
韓無策目光微微閃動,少女卻回身,問道:“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長青已經放下了水桶,抱着雙臂,冷漠地看着如松柏般傲岸高大的男人。
從少女剛剛吐出的“韓”字之中,他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韓無策發覺了黝黑少年充滿敵意的目光,卻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那是一種,成年男人的從容——或者說,輕蔑。
少年的臉色,逐漸從發黑,到鐵青。
他撇開頭,硬邦邦吐出幾個字:“我不去。”
白愣了愣。
“這樣啊。”她遲疑地轉向沈甯,“那你去嗎?”
畸人神色極為複雜。
他望着白衣少女清絕無瑕的面容,目光很深。
但他最終低下頭,望着自己膚色青白、瘦骨嶙峋的手。
不知為何,他整個人看上去更加佝偻了。
白忍不住向他走了一步,卻聽畸人很輕地笑了笑:“我也不去了。”
韓無策目光始終從容平淡。
白沉默了一會,忽然轉向韓無策,伸手按上他的額頭——因為對方太高的緣故,甚至踮了踮腳。
韓無策一瞬間抓住她的手腕。
“做什麼?”他低聲道。
“給你加個臨時性的法術,你遇到危險我會知道。”少女輕松地擺脫了他的桎梏,“你竟然會做這麼大膽的事情——被密探盯着,還這麼大大咧咧出門。”
韓無策淡淡道:“我自有暗衛。”
白撇了撇嘴:“他們靠得住嗎?那些人可是差點就摸上你的船了。”
韓無策微怔。
少女摸了摸鼻子:“麻煩你再謹慎一點,你的安危可是關系着好多人的性命。”
韓無策靜靜看着她,良久,忽然露出一個微笑。
這微笑雖然很淺,卻罕見地不帶冷漠也不帶譏諷,而隻是一個笑容,甚至照亮了他清峭深刻的五官,讓那份仿佛永不消弭的沉郁也消散了幾分。
“不是有你麼?”
他淡淡道。
少女正要反駁,韓無策卻開口,聲音很低,甚至有些喑啞。
“傍晚,我再來接你。”
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定下了少女的行程,然後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白很快将剛剛的插曲抛在了腦後,繼續按照原計劃教導長青武藝。
長青對之前所學的掌法,進步很快,已經掌握了七八成。
少女不吝贊賞,但是長青卻有些心不在焉。
沈甯坐在屋中,面朝小院,似乎在看着他們練武,但是目光也空然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看了看坐着發呆的沈甯,又看了看站着發呆的長青。
最終擰起眉。
“做任何事情,都要誠而靜。如果學的時候心不在,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甚至等于沒學。”
她滿臉不贊同地看着長青。
但長青過了好一會,才答了一個:“哦。”
白無奈:“你要是今天實在狀态不好,那就去休息吧。”
“……沒。”
長青悶悶道,又開始重新演練那套掌法。
逐漸昏黃的陽光照耀在他黑色勁裝之上,又漸漸消失了。
天色已暮。
院門在隔了幾個時辰之後,再度被敲響。
目光恍惚的沈甯,和心不在焉的長青,都猛然擡頭,簡陋的木門似乎要被盯出個洞。
白走過去開門,看到高峻巍峨的男人站在屋外,朝她淡淡一笑。
“我來接你。”
白遲疑地應了一聲,轉身對院中二人吩咐:“外面不是很安全,你們兩個最好不要自己出去。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兩人都沒吭聲,神色各異。
白有點不放心,但也隻能将這沉默當做一種默認,合上門走了。
走在人流如織、華燈流彩的街上,白衣少女卻在輕輕歎氣。
韓無策一身便服,仍顯傲岸清俊,他以一個既不顯疏離又不至于冒犯的距離走在白的身側,不動聲色替她隔開擁擠的人流。
此刻聽到少女歎氣聲,他微微側首,問道:“怎麼了?”
白搖了搖頭:“我可能是太久沒有和人打過交道,總覺得現在的孩子,真的很難養。”
韓無策目光微動:“那個黑衣少年?”
“他天賦很高,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讓他同意跟我學武。”白又歎了口氣,“但他不愛說話,我隻能努力去猜測、去理解他的想法……可很多時候,還是弄不明白。”
男人默然走在她身邊,過了片刻,輕聲道:“人心從來不可捉摸。”
白正要說什麼,韓無策忽然站定,平靜地望過來,打斷了她未出口的話:“良夜難再,與其為不在眼前的人苦惱,不如看看你所在的當下。”
少女微怔。
她也停下腳步,望着兩側點綴在街頭的華燈。
形态各異、色彩斑斓,流光璀璨之中,暗香浮動——
那是無數衣袂上的熏香,和腰間的香囊。
遊人如織,男女老少皆有,但最多的,還是紅着臉并肩、視線相撞便乍然驚慌分開的年輕男女。
白慢慢眨了眨眼,隐約感覺有些不對。
但還沒等她徹底反應過來,韓無策突然問道:“你平日閑暇時,有何愛好?”
白被這個突兀的問題弄得愣住了。她遲疑地回答:“……看天,發呆?”
韓無策唇邊浮現清淺的笑意。有點淡淡的嘲,卻又不像是嘲笑。
“是麼。”他淡淡道,“我在公務之暇,喜歡下棋。”
白眨了眨眼:“是黑白雙子,十七路棋盤?”
韓無策瞥了她一眼:“是十九路。”
“啊。”白呆了呆,“我以前,下的是十七路。”
她目中浮現懷念的神色:“我隐約記得,我師弟也很喜歡下棋。”
韓無策注視着少女臉上溫柔懷念的神情,不動聲色道:“他如今……?”
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在了。”她慢慢低下頭,輕聲道。
韓無策看了她一會,忽然轉身走開了。
少女依舊低着頭,沒有注意。
突然,她面前伸過來一隻蓮花形狀的彩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