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把掀開帳篷的簾子。
風雪暫時停了,夜色深沉,營地中到處是火光,将四周帳篷上的積雪映成血色。
一批氣勢洶洶的、官軍模樣的人手上拿着火把,挨個闖進每個帳篷,引發一片片驚呼與抽泣。
而長青正在和一個像是首領的官兵對峙。
少年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陰沉,而他對面的首領,手也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白一瞬間便閃到少年身前。
突然出現的少女,讓官軍首領眯起了眼睛。
某頂帳篷之内。
十幾個老弱婦孺,瑟縮在帳篷一角。
而三五個士兵,卻占據了這小小帳篷裡的絕大部分空間。
為首之人是個矮胖的壯漢,滿臉橫肉,目如銅鈴:“你們的首領在哪裡?!”
老弱婦孺們面面相觑,沒有人說話。
矮胖壯漢大喝一聲:“都死了嗎,回話!”
更加無人敢應。
壯漢冷笑一聲,一把将長刀掼進地裡:“給你們一點時間。再不回答,老子不好說會做點什麼。”
他兇暴的目光,在帳篷内的老弱婦孺們臉上慢慢滑過,氣息粗重,看得極為仔細,而在那些年輕姑娘的臉上——和身上,停留得更久。
年輕姑娘們察覺到這種異樣的視線,都抖如篩糠,有的甚至沒忍住爆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然後驚恐地捂住嘴。
菖蒲也在其中。
她低着頭,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手上攥着的銀針幾乎要戳破手心,腦袋也幾乎一片空白——但她眼角的餘光卻看見,身旁的女子有些動作。
菖蒲愣住了。
從女子比其他人更漂亮的衣袖,慢慢上移,偷偷看向女子低垂着的臉。
是那個……叫鳳池的女子。
對方美豔的臉上滿是泥土,頭發也亂七八糟地散亂着,完全不像是平時。
鳳池雖然也低着頭,眼珠卻轉了轉,唇微啟,似乎要開口說話。
菖蒲愣住了,眼中露出愕然之色。
她顫抖着,将手中一直攥着的銀針,抵在了對方腰後的——
命門大穴。
鳳池一顫。
女人極慢地側頭,目光極兇狠地盯着醫女,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
“你他娘,幹什麼。”
菖蒲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針,細弱的氣音已經帶了哭腔:“不,不能出賣他們。”
鳳池僵了僵,依舊聲音極低:“你想被糟蹋,老娘還不想!”
菖蒲抖得更加厲害,眼淚也撲簌簌落下。
她沒有說話,但顫抖的手依然捏着銀針,沒有從妖豔女子腰後移開半寸。
鳳池嘴唇幾乎不動:“我不說長青,隻說那女的。”
菖蒲也沒有動。
她眼淚已經糊滿了整張臉,把着銀針的手卻依然不肯從鳳池腰後離開。
矮胖的壯漢官兵忽然開始走動。
他擠開其他人,直直地走到了醫女和鳳池面前。
菖蒲的心髒近乎停跳。
鳳池頭幾乎埋到地面,隻留給官兵一個頭發蓬亂的後腦勺。
在官軍剛進帳篷之時,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做出的第一個動作,是左手把地上灰土往臉上抹,右手把發髻一瞬間扯亂。
鳳池死死盯着地面,隻見那雙靴子,還是停留在她身邊,沒有走到她身前來。
她并沒有放松警惕,直到矮胖官兵的聲音響起:
“果然,我還是喜歡年紀小的。”
他朝鳳池身邊的醫女伸出手。
那是一隻極為粗壯的、滿是黑毛的手。
菖蒲渾身僵硬,沒有擡頭,怔怔地看着這隻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極度的恐懼,反而遏制了淚水,醫女淚眼模糊,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整個帳篷裡都彌漫着一股扣人心弦的緊張,恐懼,悲哀,不忍——有的人甚至已經忍不住抽泣。
但那隻滿是黑毛的手,卻停在空中不動了。
過了很久,菖蒲滿臉淚水,慢慢擡頭。
面前的矮胖官兵,滿臉橫肉的臉上,眼神一片空茫。他維持着那個彎腰的别扭姿勢,卻好像被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不隻是他,他身後幾個同樣滿臉不懷好意的官兵,也神色恍惚,呆站在原地。
老弱婦孺們面面相觑。
帳篷裡陷入了奇怪的寂靜,甚至從外面傳來的叱罵與哭喊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菖蒲還在發愣,
鳳池卻啧了一聲,狠狠推開菖蒲,把醫女推得一個踉跄,手上的銀針也掉落了。
蓬頭垢面的妖豔女子率先站了起來,走到帳篷入口處,謹慎地撩起簾子觀察。
“……什麼情況?”鳳池喃喃道。
其他人見狀,也一個接一個地爬起,陸續擠到了帳篷口。
醫女滿臉淚痕,手腳發軟。她幾乎是貼着帳篷爬行,小心地避開那些呆立住的軍官,最終來到了帳篷外。
她看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
整個營地裡,到處是一臉茫然、如在夢中的官軍。
他們癡癡呆呆地站着,簡直像是被抽走了記憶和靈魂的空殼,雖然活着,唯一的功能卻隻是那樣站着——不知道自己是誰,站在何處,要做什麼。
唯一還維持着清醒的人,是臉色難看、剛剛拔刀出鞘的官軍首領。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中邪一般的手下,瞪視着對面寒霜一樣的白衣少女。
“看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妖人。”
白瞥都沒有瞥一眼官兵手中的刀,隻輕聲道:“你們來做什麼?”
官軍首領冷笑一聲:“我是京城禁衛軍第三營統領,奉皇命來緝拿反賊。”
“這裡沒有反賊。”少女定定道。
自稱禁衛軍第三營統領的男人嗤笑一聲:“你們聚衆為亂,還敢狡辯!”
白按住又要沖上去的長青。
“這裡隻有想方設法活下去的流民。”她冷靜地開口,“你不可能在這裡找到什麼反賊。”
對方卻眯起眼:“你說沒有,是不算的。有位大人物,說你們這裡有。”
白蹙起眉。
男人握着刀,冷冷道:“解除你的妖術,跟我們走。”
白面無表情:“既然我是妖人,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男人冷笑起來。
他看了眼這片綿延的營地,和帳篷裡三三兩兩探出頭的流民,意味深長道:“你再厲害,能每時每刻盯着這一大片地方嗎?你一個人,又能對付多少官兵?”
白衣少女忽然一僵。
男人看到她神色變化,笑容愈發得意,且了然。
“我們也隻是需要一個人交差罷了。你跟我們走,就不會有禁衛軍再來這裡。這可是雙赢啊,妖人。”
白沉默了半晌。
意識到什麼,始終站在少女身後的黑衣少年,猛然反過來攥住白的手。
但白衣少女輕輕掙脫了。
“你保護好營地,在這裡等我。”她輕聲開口,目光移向她之前出來的帳篷。
沈甯不知何時起就站在帳篷入口,沒有靠近,卻一直看着她,眉目冷峻,神情卻難掩憂慮。
少女朝他笑了一下。
“你也呆在這裡,不管怎樣,都不許像燈會那次一樣冒險找我。”她看着畸人,神色溫柔,“聽話。”
白離開了,和禁軍一起。
長青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女離去的方向。而沈甯更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篷門口,直到不知何時又開始落下的雪,又落了他滿頭。
長夜寂靜。
白被帶去的地方,其實還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是皇宮。
不知是太過确信拿捏住了她的軟肋,還是單純的自負,這些禁衛軍并沒有拿刀威脅她,而隻是安排看起來普普通通、十分柔弱的宮人,帶着她穿過奢靡的建築,引她走進了其中最龐大威嚴的宮殿。
燈火如晝,殿中隻有三個人。
中央高座上,穿着繡龍錦袍、打着哈欠,臉色蠟黃萎靡、眼下青黑的中年男人,白曾經在暗闖皇宮時,單方面見過。
是這天下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