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閉着眼睛,長睫微微顫動。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睜開雙眼,凝視着那一長串的名字。
多達幾十人,除了王、李,還有别的姓氏。
白輕聲問:“這些,都是你的政敵?”
韓無策淡淡應了一聲。
白直直望着這些鐵畫銀鈎的字迹。
“難道這所有人,都是惡貫滿盈的惡棍?”她輕聲道。
韓無策沒有回答。
白垂下眼睫:“恐怕,也有隻是擋了你路的人吧。”
韓無策目光微動。
然而,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眨眼,白躍上了房梁。
韓無策目光微動,将紙條攥入手心,定定望着門外。
來人過分地眼熟。
是王家的家主。
他踢開躺在門口的守衛,身後是烏泱泱的人馬,擠滿了積雪的庭院。
王氏家主吊着胳膊,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抖開手中明黃色的卷軸,一字一頓開口。
“姓韓的,你輸了。”
男人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憎恨與快意交織的神色,最終又咧出一個笑容。
“你完了。你完了啊!”
他不受控制地大笑起來,金色的卷帛不斷抖動。
韓無策定定地望着絹帛上不斷晃動的字迹,過了一段時間,才将兩個字辨認清晰。
他喃喃地念了出來。
“……腰斬。”
王氏志得意滿地離開了,烏泱泱的禁軍守衛将宰相府圍成了鐵桶。
書房的門被關上,還從外面落了鎖。
韓無策站在原地,捧着聖旨,一動不動。
白從房梁上無聲落地,看到韓無策的神情,卻是一頓。
男人在笑。
無聲的笑容,但确實是笑。
白僵住了。
韓無策看見她的神色,反而笑得更加肆意,配合他深刻的眉目,幾乎有種疏狂的意味。
“日出之時,腰斬。你也看到了吧。”他語調輕松地開口。
白茫然望着韓無策:“你為什麼……”
“為什麼這般反應?”韓無策笑道,聲音依舊冷定低沉,“放心,我沒有瘋。因為,被逼到絕境的,不是我。”
他目光漸漸幽微起來:
“而是你。”
白一震。
“你已經無法再逃避了,白。”高大的男人輕聲喊出了異人少女的名字,“事到如今,你已經沒有選擇了。”
“與我合作,換取流民活命,與天下的安定。如果你與我結成同盟,我可以不依賴這條手臂,你甚至能得到這隻手。”韓無策輕聲開口,音色磁性低沉,如同蠱惑人心的誘哄,“而如果你任我被腰斬——”
他極輕地歎息:“你所在乎的一切,都會走向最糟糕的結局。”
白沉默半晌。
“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你救出去。”她道。
“我知道。”韓無策淡淡一笑,“但是,王氏也知道。”
少女愕然。
“他不是傻子,明明知道有你這個異人的存在,卻依舊如此開懷。”韓無策眉目淡淡,“他知道,我不會逃走。”
白擡頭看着他。
“淪為逃犯的前任官員,不如亂世中的一條狗。”男人極輕地開口,“他知道,我甯可死——也不會選擇那一條路。”
韓無策垂着眼,握住白的手,将手中攥成一團的紙條,一點點塞進少女潔白纖細的手心。
“你與我的最終目标是一緻的,隻是手段不同罷了。所以,雖然是我把你逼到這個地步,但你不用太責備自己。”
他在少女耳畔,沉沉低語,帶着一種若有若無的親密。
“你沒有背叛你珍貴的良心。”
潔白的飛鳥,飛出了被重重包圍的宰相府。
這隻飛鳥沒有回到河岸邊的營地,而是停在了街上。
長夜寒徹,京城卻仿佛從睡夢中驚醒。
皇榜被連夜替換,而不知是得了誰的授意,打更人在敲三更鼓的時候,将罪人韓無策日出腰斬的消息,伴随着鼓聲傳遍了京城。
人們被驚醒,從罵罵咧咧地披着衣服跑到門口,到愕然,到驚恐,到惶惑地呆站在風雪中。
雪又下大了。
“……是韓相?”
“是那個為我們申冤的韓相?是貴人老爺們唯一害怕的韓相?”
“……為什麼……”
“他減了那麼多稅,去年水災還治理了運河,活了幾千幾萬人……明明是那樣的好官!”
“不要!不要!肯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男女老少披着衣服跑到了宰相府門外,有的跑到了聚集在皇宮外,還有人跑到了王氏府邸外……他們抱着嬰兒,扶着老人,在風雪中大聲呼喊請願,甚至跪在深深的積雪裡,任憑衛兵推搡驅趕也不離開。
直到另一道诏令的下達:
為罪人伸冤,抗法鬧事者,斬。
如此一來,聚集的人是少了,但是路上竊竊私語、面帶憤怒的人卻更多了。
深夜裡,一道道倉促的诏令如劃破夜幕的流星,墜入京城大地。
不可當路私語、不可聚衆集會、不可議論韓氏……
這些诏令,來的時候快得像流火,落下以後又冷得像堅冰,沉沉地壓在早被大雪覆蓋的京城身上。
白孑然一身,站在高樓之上,望着這座事态急速發展、再沒有半分安甯的城,逐漸感到深深的茫然。
韓無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茫然之中,白忽然耳朵微動。
寒風呼嘯,她仍能聽到,風中傳來隐約的交談聲。
那聲音很輕,但是卻依舊不管不顧地傳入她的耳中——
“你仔細看了皇榜麼。”
“當然看了。科考在即,卻出這種事情,不知道考試會不會取消。”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乎這個!你——”
“你我寒窗苦讀多年,不就是為了今天?何況韓無策觸法僭越,落到這個結局,也是自作自受吧。”
“韓相怎麼可能觸法?!他用法約束貴族,約束天下,他怎麼會自己帶頭觸法!肯定是奸佞誣陷!”
“也許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雙重标準的小人。”
“不可能!韓相登位這些年,有哪一條政令不是為了小民生計!”
“那……就是他自相矛盾吧。理想雄偉,但手段見不得光的人,不也多了去?”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真正有大志向的人,怎麼會用見不得光的手段!”
“可是當今的法,本身就不是為了小民生計而制定的啊。沒準,真要事事遵法,他就做不了這些好事了。”
“你……”
後面的談話,已經漸漸聽不分明了。
白沉默地望向天際。
月色清冷,已呈下弦。銀裝素裹的京城沾染月色,像是原本蒼白的皮膚又抹上鉛粉,又像是銀亮劍刃再用蠟打光。
皆是太過、太甚,趨于至極之象。
白回到了流民營地。
明月映着積雪,河岸邊綿延的帳篷沒有城中的喧鬧不安,隻是一片岑寂。
沈甯和長青都站在營地邊緣,沉着臉張望。
遠遠望見白衣少女的身影,他們都快步走了過來。
長青步子更快,率先走到白面前,沉默地打量着少女。将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之後,确信她沒有受傷,少年難看的表情才稍稍緩和。
白隻是笑了笑。
“我沒事。這邊還好嗎?”她輕聲問。
長青嘴角下撇,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些官兵,沒再來。”
白“嗯”了一聲。
沈甯也走了過來。他神色複雜,憔悴面上眸光如深潭,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少女表情清淡的面龐。
“你……”他開口,卻又好像不知道說什麼,沉默了下去。
寒風乍起,畸人打了個寒噤。
白頓了頓,一手拉着畸人,一手拉着黑衣少年,将兩人帶回了帳篷裡。
她什麼也沒說,松開二人,又掀開帳篷的門簾,準備出去。
沈甯驟然拉住她的手。
白回頭。
畸人深深地望着她。
少女依舊一襲單薄的白衣,被刺骨冰寒的風吹起,飄然若仙。
她的身後,是漆黑的夜空,與高懸的明月,清冷孤寒,美麗得如同一個夢,映襯着人間的噩夢災荒。
沈甯遲疑再三,最終望進少女漆黑而沉郁的眸子。
“你是方外之人,不受世間供養。其實……”他聲音有些低澀,“你不必背負這一切。”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
畸人面上,忽然生出一股孤戾之氣。
“那些真正居于這世間的高位者,都不肯看一眼這世間——他們自以為天上人,而袖手旁觀,你又何必因此受人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