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下所在的這個牢籠裡,德與能,或許都要讓位于勢與位。但如果,你掀開這個牢籠呢?”
韓無策的眼神,乍然凝固。
他陡然意識到一件事:
正如他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她,也并非完全是他所想象的那樣。
她是最溫柔的異人,混迹于最底層的凡人之中,看起來柔軟溫和,幾乎不會發脾氣——這種種表象,導緻他幾乎忘記了一件事,一件其實至關重要的事:
她是,能夠從雲端俯視人間的,強者。
面對着他給出的二選一的抉擇,她作出的答複,卻是第三條路。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被腰斬的男人,慢慢吐出幾個字。
“我不知道,我是否懂了。”
白垂下眼睫,笑了笑。
“我所見的韓無策,一定會懂的。”
韓無策直直看着她,沒有說話。
這沉默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傳來一聲“啪”地輕響,像是屋檐上大塊的積雪掉到了地上。
那是很輕的聲音,韓無策卻好像從夢中驚醒,原本有些空茫的神色,也逐漸深沉。
他直視着少女,卻慢慢擡手,一點點解開衣襟。
少女擡起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動作。
燭台的光溫暖昏黃,韓無策在白衣少女專注的視線下,緩緩褪去半邊衣袍,袒露出右側身軀。
他身材高大,衣袍下的身軀也相當強健,并未因長期伏案辦公而松弛虛軟,而是肌肉堅實,強悍俊美。
然而白的視線隻凝在他肩頭。
男人的肩頭,有一道極細極細、幾乎不可辨認的痕迹。
那是一道縫合線。
韓無策左手拿起一旁的燭台,燒斷了那道縫合線。
看上去與真臂毫無區别的手臂,轟然脫落,隻剩下肩頭醜陋可憐的殘端。
韓無策頓了頓。
他沒有去看自己的肩頭,而是伸出左手,伸向萎落于地的機括手臂,從其精巧絕倫的結構中,抽出了最中心的,雪白之物。
那是一根骨,短而纖細,潔白的骨。
雪一樣的細痩白骨,被毫無阻力地抽出。
機括做成的手臂倏然崩塌,瞬間化為一地灰塵。
韓無策用僅剩的左手,慢慢拂去白骨上的灰塵,将其一點點擦拭幹淨。
他注視了它一會,将其遞給面前安靜地望着他的人。
白擡起手,握住了白骨的另一端。
韓無策沒有放手,而是慢慢開口。
“家姐曾告訴我,此乃神仙之骨。”
白隻是看着他,不說話。
“你一直在找這個東西?它對你,有什麼用?”韓無策輕聲道。
白沉默着,依舊沒有回答。
韓無策目光微動,緩緩笑起來。
“我原本以為,你有天下最軟的心腸,簡直不像是異人。但如今看來……”
他視線幽幽地停留在他與少女一人攥了一頭的纖細白骨上,低沉地開口。
“你終究是我無法掌控的人。”
韓無策最終松開了手。
白骨落在少女的掌心。
幾乎是在貼到她手心的刹那,白骨便融化在了她手中。
眨眼間,少女身上氣勢大盛,仿佛凝聚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但轉瞬之後,那驚人的風華便盡數收斂,快得像是人眼遺留的錯覺。
但韓無策知道,那不是錯覺。
她容貌似乎沒有半分改變,卻又有什麼東西,徹底地變了。
一種極為特殊的氣韻,從她清麗的皮相後,幽幽地散發出來,讓人忍不住凝視,又不由自主屏息。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韓無策視線凝在少女面上,深邃目中帶了些幽幽的探究。
白卻不答,移開視線,站起身來:“我要走了。”
韓無策微微一頓,神色有些古怪:“你……榨幹我以後,便将我棄之如敝屐?真是狠心得讓我吃驚。”
他說得嘲諷而暧昧,白卻很認真地指出:
“你自己說的,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所以你不該吃驚。”
“……你竟然還記得這句話。”
“你說的話,我都有在認真聽。”少女安靜地看着他,“我不了解這個人間,也不了解你是怎樣的人,但是……我還是想去試着了解,盡我所能。”
韓無策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他忽然道:“你還是走吧。”
白愣了一下。
高大的男人移開了視線,仿佛不願再看她,隻是道:“天快亮了。”
“……嗯。”
在少女轉身之前,韓無策輕聲開口。
“我會記得,你提點之恩。”
他聲音低沉幽然,像是感喟,像是釋然,隐約顯露些更加複雜的情愫,卻又被深深掩藏。
白微微一頓。
“隻是交換罷了。”她否認了這所謂的恩情,“我給你的建議,對你而言,與這條手臂的價值相等,所以……”
白衣少女眸光純黑,毫無雜質。
“交換成立。”
天馬上就要亮了。
但書房四周,卻悄無聲息。
白打開門,日出之前的隐約微光照進室内,而外面的庭院裡,躺着橫七豎八的衛兵。
韓無策站在屋中,衣襟仍未拉起,敞露着半邊胸懷。
他看着少女雪白的衣衫融入雪色,雪與人,幾乎辨不分明。
韓無策忽然問道:“你确定是我?”
白停下腳步,恬靜地回首。
雪光交錯天光,清透平靜,如同她的神情。
“天地廣闊。不一定是你,但也可以是你。”
白離開宰相府後,來到了運河邊。
運河冰封,她走到河面中央。
一腳擡起,然後猛然踩下。
碎冰之聲,隐隐隆隆,如咆哮的巨浪。
太陽出來了。
聚集于市的權貴與百姓,從早等到晚,也沒有等來理應被押來行刑的前任宰相。
他們等來了另一個消息。
冰封的天下大運河,一夜間融化,京城下遊數百裡之處,有人招攬亂民,聚衆為兵,廣納英傑,揚旗“除害救世”——
自号,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