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位的老者，陡然張開雙眼，目露精光。

剛剛交頭接耳的參選者們駭了一跳，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海晏真人目光在他們身上盤旋了片刻，眼神有些冷，但并未發難，而是再度緩緩閉上了眼睛。

說話的幾人無聲地松了口氣。

大殿中又安靜了下來，隻剩下接引者念着文稿的平闆聲音。

他的聲音幾乎讓人昏昏欲睡，但卻在某一刻，突兀地戛然而止。

衆人察覺到異樣，紛紛擡頭。

卻見接引者目視前方，神色肅然。

他放下了手中絹帛，恭敬地俯身。

白順着他的視線，回頭望向大殿入口。

那裡站着一個無法分辨年紀的女子。

她身着碧色華裳，裙裾層疊，外披飄逸，長發高高挽起。

從容優雅，成熟莊嚴，雍容華貴——白看到她的第一眼，腦子裡就自發地湧出了這些詞，随即湧出的是惆怅——這些貧瘠的詞彙，實在不足以形容此人的風華。

“我是不是也該跟甯甯讀點書呢……”少女輕聲自言自語，“不過他好像讨厭我了，大概不會願意教我了吧。”

白的低語沒有被任何人聽見，因為她算是在場的待選拔人士中，表現最不失态的一個了。

其他人——不論男女，不論年紀，都怔怔地望着這碧裳女子。

碧裳女子也“望”着衆人。大概。

之所以是大概，是因為一道深碧色的輕紗，蒙住了她的眼。

世人無從窺見其完整面容，也無從發現其視線所停留之處。

那道輕紗看起來很薄，但卻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白不由自主地注視着這雙被輕紗覆住的眼，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碧裳女子裙裾微動，向殿中走來。

一位低眉斂目的年輕女修跟在她身後，懷中抱着若幹淡粉色的花枝。其實這女修的容貌極為美麗，比懷中鮮花更為灼灼，衆人的視線卻沒怎麼分給她，都是一瞥之後，便繼續凝望向她前方那寶相莊嚴的絕代之人。

碧裳女子走得很慢，一位位地穿過參選者。被她路過的人，要麼一瞬間僵硬得如同泥塑，要麼試圖作揖，卻同手同腳了起來；有的甚至臉色大變，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直到碧裳女子從他們身邊走遠，這些人才紛紛發出微不可聞的顫抖呢喃：

“琉璃眼……是那位智首！”

“我的天，是真的琉璃眼……”

“太恐怖了，她都沒看我，我卻感覺無所遁形……”

白早已垂下眼。

她不知道什麼是琉璃眼，但在望進那道碧紗後雙目的刹那，她心中便生出一種近乎窒息的不祥感覺，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揪緊了心髒。

那雙眼睛所帶來的，是與雲破夜出劍之時截然不同的壓迫感。

不是殺意，卻比殺意更為可怖。白隻覺得頭隐隐作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沖擊着大腦的萬千神經——

而她的視野，也漸漸蒙上一層血色的霧。

她瞬間咬住嘴唇，忍住不适，低下頭，不想引人注意。

但事與願違。

那華美的裙裾，停在了自己面前。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已經消失了。

白隻覺自己的心跳，也暫停了一瞬。

一種逼人的岑寂，迫使她慢慢擡起頭來。

寬袍大袖、曼妙莊嚴的碧裳女子，正定定地站在她面前。

被輕紗遮覆的雙目，“凝視”着她。

周圍人表情無比愕然。

這位美人顯然不曾為誰駐足，連她身後的抱花女修，都難掩驚訝，目光死死凝在了白的身上。

白攥着宅三送她的長劍，手不由自主握緊。

碧裳女子開口了。

“這位小友，好像受了不輕的傷啊。”

這聲音平和溫柔，又慈悲清冷，像缭繞的冷香，安撫人心。

白卻沒有放松下來。

甚至，有一股毛骨悚然的直覺，爬上了她的脊背。

白衣少女拇指微動，慢慢移向劍柄。

碧裳女子微微擡起手。

一個白如凝脂的小瓷瓶，出現在女子比瓷更細膩的手中。

這瓷瓶被遞到了白的面前。

女子不言不語，但那雙被輕紗遮蔽的眼，卻依然在“看”着白。

白看着瓷瓶，一時沒有動作。

直到那抱花女修不悅地開口：“峰主賜藥，還不跪謝？”

衆目睽睽之下，白沉默一瞬，擡手接過那瓷瓶，低聲道了一句：“多謝。”

但那抱花女修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你竟然不喝？這是我們峰主親賜的靈藥！”

周圍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白的身上，夾雜着羨慕嫉妒，驚豔流連，詫異不解。

連坐于高處的海晏真人都将視線投了過來。

“……”

白一時間成為了衆矢之的。

她沒有選擇，隻能拔開瓶塞，盯着裡面看了一會，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少女驟然睜大了眼睛。

被畫得妩媚勾人的眼角，顯出一種呆呆的愣色。

“……哇。”她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感歎。

抱花女修這才笑了出來：“這一瓶藥可是無價之寶。我們峰主——”

“昙花。”碧裳女子淡淡喚了一聲，抱花女修瞬間噤聲，低頭溫順應道：“是，峰主。”

二人又走了起來。

在衆人寂靜而專注的凝視中，碧裳女子緩緩走上高台，瞬息之間，便坐上了海晏真人左手側的懸空之椅，抱花女修立于其下方。

接引修士恭敬作揖，聲音響亮：“木峰峰主，瓊夫人親臨！”

仿佛石子投入水面，下方窒息般的寂靜一下子被打破。

參選者們驚歎四起，聲音雖小卻難掩激動:

“果然是智首！我今天見到了活的智首！”

“琉璃眼——看透世間一切的琉璃眼！”

“沒想到智首會給還沒入門的賜藥，不愧是木主仁德……”

“那是因為那姑娘實在漂亮吧。”

“……絕了，你以為智首是你？”

數根帶着綠葉與白花的藤蔓，帶着芬芳，順着瓊夫人椅背攀援而上，在虛空中緩緩生長，最後扭成四個大字：

生滅枯榮。

組成四個字的藤蔓，還在緩緩伸展流動，靈光若隐若現。

接引修士又開始念另一篇難懂的華麗文稿，但這次更加無人傾聽，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瓊夫人身上——以及，她背後的生滅枯榮四字之上。

白衣少女無聲地舔了舔唇角。

剛剛被迫喝下去的，确實是無價的靈藥。其靈氣極為純粹，煉化手法也至為精純，最後凝成的靈液，帶着一股滲入髒腑神魂的甘甜。

她一口喝完之後，先前被雲破夜劍光掃到的傷勢，已經基本痊愈，連剛剛忽如其來的頭痛都消失了。

但是……

白凝望着以端莊從容的姿态，如神女一般無聲坐于高處的瓊夫人。

輕紗所覆，是傳說能看透世間一切的琉璃眼。

這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雙眼睛的主人——這個出乎她意料的女人——又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