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
從金峰城鎮離開之後,白便回到了金峰之上,一路飛到了兩位護法所在的山頭附近。
他們二人所居之峰不是秘密,就是與金峰山脈最高峰——也就是峰主殿所在之地——最近的兩座山峰。
考慮到峰主殿中有她暫時不想見到的雲破夜,白不敢冒險靠得太近,隻遠遠盯着,眼睛瞪得像銅鈴。
幸好,那兩人起得非常早。
天剛蒙蒙亮時,兩位護法便各自飛出了峰頭,互相也不打招呼,便沉默地同時以同樣的路線禦劍而行。看着他們與亮相時全然不同的萎靡姿态,白莫名想起了京城河灘邊,那些不得不早起上工的挑沙工人。
她無言一瞬,小心地綴在兩人身後。
這兩位護法實力與雲破夜有較大差距,但在白看來,也是實力不俗的好苗子,尤其是那位名叫踏雪的女護法。
一邊要避免被兩位護法發現,一邊要避開晝夜交班的巡山弟子,白這場跟蹤其實并不輕易,好幾次差點跟那些路線莫測的巡山弟子迎面撞上。
擦了擦額頭不存在的虛汗,白終于看到,那兩位護法,在一個奢華威嚴的宮殿前停下了。
白極目望去,發現宮門處豎着一個很大、很直白的牌匾:“議事殿”。
少女落在了這座山峰上,跟這個大殿謹慎地保持了将近三百丈的距離。
她躲在樹下,閉上雙眼,用心聆聽。
風傳來了種種聲響,山鳥啼啭,松濤悠長,還有各處窸窸窣窣的蟲叫,以及男男女女說話的聲音。
這些不同的聲音彙報着峰中種種事務,從某某峰申請提高月例,到某長老縱容弟子無故打人,到某某新秀申請天材地寶為大比做準備——
白聽得一愣一愣,突然,聽到了陡然吸引她全部注意的一條。
“山腳報告,鎮子裡忽然來了一群凡人。”
這句話引來了不少驚訝的談論,白從種種語聲中費力分辨,終于聽到了那兩個護法的聲音。
“這事還真是罕見。凡人竟能穿過青州迷障?”這是女護法踏雪。
“罕見的事情,總有貓膩。”男護法飛鴻慢條斯理開口,“此事應當上報峰主。”
“你要為這個打擾峰主閉關?那你自己去,我可不去。”踏雪道。
“……話又說回來,他老人家連山上的事都不在乎,想必更不在乎山腳那些凡人瑣事了。”飛鴻話風一轉,“要麼,還是等峰主閉關結束,再去禀報。”
“你還是怕了。”踏雪嗤了一聲。
“峰主雖然以前也潛心修煉,但這些天似乎更加……”飛鴻忽然道,“他老人家明明剛出關不久,怎麼這麼快又閉關?”
“我也不知道。或許又有了什麼感悟也說不定?”踏雪道,“說起來,主峰的劍陣開啟過。劍陣裡的劍被人扭成一團,我去問峰主,他卻什麼也沒說。”
另一人沉默了一會。
“……估計這跟峰主閉關,也有些關聯吧。”沉寂片刻後,飛鴻開口,“我總有些不祥的預感。”
“你就是心眼子太小。”踏雪很是不以為然,“就像土峰那個韓無言,這麼久了你還記她打敗你的仇。”
“我不與你說這些。”飛鴻聲音沉冷,似乎有些惱怒。
“行,說回現在。那些凡人,怎麼處理?”踏雪道,“趕出去也不合适吧。”
飛鴻沒有說話。
踏雪的聲音警惕起來:“你不會真想把他們趕走吧?”她很是嚴肅,“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别忘了開山之主的訓誡。”
“……能來者,不可阻。”飛鴻慢慢開口,“修道之人,不可違逆天意……但說到底,仲容劍主,早就作古多年了。”
“唰”地一聲,是劍鋒出鞘的聲音。
踏雪明亮的音色徹底冷了下來。
“背棄祖訓者,斬。”
其他人嗡嗡的低語也忽然不見了。
飛鴻似乎沉默了一會。
“五峰現在,還有什麼祖訓可言……”他的聲音有些無奈,“罷了,我不與你這個死腦筋争。先留他們看看吧。希望他們老實點,不要搞出什麼幺蛾子。”
他提高了聲音,似是對着在場的其他人:“且暫留他們在山腳,但要多多盯着些。”
“是。”
白站在樹下,神色怔然。
得知流民可以留下來,又意外得知雲破夜再度閉關,她終于暫時避開了最大的風險——
明明都是應該松口氣的理由。
但不知為何,白心中總有點沉沉墜墜的感覺。
她對一個名字很在意。
“仲容……”
她喃喃自語,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但是大腦卻仿佛被漿糊糊住,記憶也隐隐綽綽。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際,有什麼在她袖中發燙。
白愣了一下,從袖子裡掏出發燙的傳令牌。
上面原本隻刻着一個木字,但此刻卻凸顯出新的字樣來:
辰時,道統峰,初。
白幾乎是飛一般趕路,到木峰境内後看到空中飛翔的各色符咒,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趕緊躍下飛劍,換上符咒模樣的法器,重新開始飛行——然而就是這一換乘,她差點遲到了。
幸好入門的時候,被指過道統峰的位置所在,所以白避免了迷路團團轉的悲劇,直沖道統峰峰頭的學宮。
踏進學宮之後,她好不容易找到挂着“初”字的房間,一頭沖進去之後,卻發現這裡隻有寥寥幾個人。
而且都有些眼熟。
是與她一同通過選拔的新晉木峰弟子。
他們擡頭,看到她,大多愣了一下之後就繼續低下頭看書。
隻有一個更為眼熟的青年皺着眉看她,朝她做了個口型:“過來。”
白遲疑地走了過去,青年小聲道:“第一堂課,你就敢踩點來?”
白想了一會,想起這個青年的名字。
“桑卓?”她試探着開口,見對方沒有異色便放下心來,“怎麼突然上課……”
她話沒說完,便在對方幾乎震驚無語的神色下閉嘴了。
“你沒收到課表嗎?應該都是由飛符直接傳到每個人住處的。”桑卓道。
白自然不可能說自己溜去了金峰,便隻能沉默。
桑卓眉頭蹙緊了:“你再這麼稀裡糊塗,小心第一個月的評級就過不了。連續三次過不了考評,就要被清退了。”
白愣了愣,看向四周埋頭翻書的同期。
“書,也是送到每個人住處的嗎?”
桑卓表情更無語了:“當然是從藏書樓借的。木峰的藏書樓第一層對所有弟子開放,隻要登記一下——你怎麼這也不知道?你沒收到課表,也沒收到弟子手冊嗎?”
白支支吾吾,無話可說。
眼見着少女妖媚面容上幾乎要冒汗,桑卓終于大發慈悲,不再拷問她了。
他無比複雜地看她一眼:“好不容易進了木峰,你竟然這麼渾渾噩噩——”
他話音未落,一個容貌嚴肅的中年修士便走了進來。
桑卓噤聲了。
中年修士簡單地自我介紹了幾句,便站在台前,開始上課。
白睜大眼睛,認真聽。
這位修士簡略介紹了木峰的規矩以及考評制度、晉級方式,然後便開始講授符法。符法确實艱深,一節課也非常漫長。
聽完後,原本信心滿滿的青年男女弟子們都一臉如在夢中,有的表情已經垮了下來。
桑卓揉了揉坐太久而酸痛的腰,神色相當凝重,扭頭看向身邊:“剛剛的課……”
他表情凝固了。
“人呢?”
如剛剛那位中年修士所介紹的,道統峰是給整個木峰修士求道問學的大峰,學宮當然不僅僅是為剛入門弟子所準備的。
因此,這裡其實有着各種等階的弟子,其中有些卓異者,甚至自身就是可以給更低階弟子上課的老師。
白站在隐蔽處,望着各色往來的人群。
日已近中,然而每個人依舊行色匆匆,或者皺着眉頭,或者臉色繃緊。他們要麼在趕路,要麼在思索,要麼在互相交談辯論。
與金峰的巍峨壯美不同,木峰風光靜美,學宮更是流丹浸碧,更顯得丘壑靜深、古樸蒼郁。然而這般優雅的景緻,卻從老至少,無一人停賞。
突然,旁邊山道上一個小童的哭聲響起。
一個中年女修拎着他的耳朵,訓斥道:“你再這麼貪玩下去,連那些通過選拔上來的普通人都不如!年年最末,你讓我臉往哪擱?!”
小童哇哇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太難了!我不想學,我不想學嘛!”
女修氣得額蹦青筋,一個更加年長、仙風道骨的男修路過,微微一笑。
“孩子不想學,也不必逼他。你身為長老的獨苗,還怕自己的孩子被趕下山去?”
女修臉色沒有好看多少:“但那些山下選上來的,一個個拼得要命。他這麼沒有危機感,就算給他金山銀山,也未必守得住。”
男修笑了:“既然有金山銀山,那就為他鋪路。用天材地寶堆他的根骨,花重金請各路高人指點他法術——這些法子都不違反木峰的規矩,即使是峰主她老人家,也不能說什麼。”
他安撫地開口:“那些山下來的,拼死拼活,也隻不過換得一個見到長老的機會。他們的終點,也隻不過是你孩子的起點罷了。”
女修愣了愣:“這倒也是。不過這些費盡心思爬上山來的,真是像螞蟻一樣讓人心煩。都怪他們,讓我家小寶這麼小就要學得這麼苦,都瘦了……”
他們離開了。
白站在原地沒有動,微微扭過頭,看着身邊的青年。
青年似乎是出來找她,卻無意間聽到了剛剛那番話。
他垂着眼,半晌沒有說話,神色苦澀難言。
白目光微動。
她剛想說什麼,卻又有兩位樣貌年輕的修士走過。
兩人正在交談。
“費師兄,上次您答應借我的那本《符法探幽》,不知什麼時候能……”
“哦哦,我沒帶在身上,待會我給你送去。”
“那真是太謝謝了,我課要開始了,先走了啊!”
一人加快了步伐,另一人卻停下了。
停下的那人,從袖中掏出一本書,又以手指覆于其上。
白盯着他的動作。
青色的符文,在書上一閃而過。
此人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意,也走開了。
白一時有些茫然。
“幻術。”她喃喃開口,“為什麼要對一本書施加幻術?”
一個輕而艱澀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大概,是為了誤導他人。”
白扭頭看向桑卓。
“剛剛的課你也聽了,符術的根本是力量的流動。方位和走向,失之毫厘,差以千裡……”他勉強擠出一個笑,“書上一個很小的錯誤,就會導緻不可估計的結果。”
白終于明白了,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然而更加無話可說的似乎是桑卓。
青年臉上,早上還滿溢的那種昂揚的意氣、奮發的鬥志,此刻已經全然消失了。
他似乎努力想保持平靜,但卻在微微發抖。
“我是不是太傻了?”
白無聲地望着他。
“以為來到了木峰,就來到了最公平的地方。”青年嘴角僵硬地揚起,“但我要面對的,其實是種種同門的算計,還有……”
他頓了頓,無比苦澀地開口:“還有那些一出生,就站在我畢生終點的天驕。”
白張了張口,卻被他打斷了。
“别跟我說什麼隻要比自己以前好就行了。”他神色痛苦,又蒼然,“這種陳詞濫調我不想聽。都是放屁——就算我比以前的自己好幾千倍,又有什麼用?這個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組成的!”
“不要和别人比,隻會讓自己痛苦。不要嫉妒别人,反而讓自己惡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過好就行了,不要老盯着别人——一直一直,聽到的都是這些話,但這些話,到底是什麼動機!不就是不讓你看這個真實的世界,不就是遮掩抹消那些深溝巨壑一樣的不公!弱者靠這個自欺欺人,強者巴不得你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