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卓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加大了。
山路上的其他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白遲疑一瞬,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了一個隐蔽的拐角。
青年沒有反抗,隻是看着她,雙目卻紅了。
白緩緩松開手。
“你都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她輕聲道,“我根本沒打算說那些話。”
桑卓沉默着,一時間隻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音很奇怪,像是一種抽泣。
白沉吟着,似乎在思考。
桑卓忍不住輕聲開口:“如果你要說,他們的祖輩努力給他們這樣的條件,所以還是公平的,你的祖輩怎麼不努力——這種話我也聽得太多,你也不必說了。”
白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過了會,她才複雜地開口:“我沒想到,你竟然是聽着這些話長大的。”
桑卓一怔。
白緩緩呼出一口氣。
“我覺得,你不用管他們怎麼說。你隻管做就是了。”
青年微微睜大了眼睛。
“既然已經知道他們的利益跟你根本不相容,那你為什麼要把他們的話當回事。”白擡頭,望了望蒼翠的林木,“有小鳥在你頭上拉屎,你不躲開便罷了,為什麼還要去嘗嘗味道。”
“……”桑卓表情古怪,盯着面容妩媚脫俗、卻說着這種過于樸直剛健話語的少女。
“這個世道确實不公平,我已經發現了。但公平,大概本來也不是唾手可得的東西。隻是憤慨恐怕沒有什麼用,你得獲得力量,才能改變。”白看回了桑卓,認真道,“你看,如果你變得像瓊夫人那麼厲害,你就可以制定更公平的規則了。”
青年神色萬分複雜,良久,扯了扯唇角。
“我也配,與峰主相提并論?能到長老那種等級,都是我祖墳冒青煙,不,是爆炸了……”
白衣少女卻笑了起來。
“你祖先估計要從墳裡跳出來揍你了。”她搖了搖頭,“确實,天賦的差别,時運的差别,同樣也是不公,甚至是更加可怕的不公——但還是那句話,公平不是唾手可得的東西。”
“說實話,你的天賦的确跟瓊夫人差遠了。”少女慢慢地開口,帶着讓人無話可說的坦誠,“我猜,她那樣的,五百年也出不了一個。但是,如果你真能将自己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不斷精修之上……”
她慢慢道:“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讓自己也感到驚訝的。”
青年望着她。
白衣少女容貌妩媚,眼角下還有一顆淚痣,他第一眼見到,便魂不守舍。
但如今……
雖然,确實是美人。但是比美人更鮮明、更适合的評價……
桑卓緩緩擡手,揉了揉鼻子。
“你真是個罕見的怪人。”他歎道。
新晉弟子的下一節課是在四天之後。桑卓已經奔向了藏書閣,而白在木峰間閑逛。
對金峰已經熟悉了不少,但她還沒有怎麼逛過木峰。
少女站在懸浮于空的巨大咒符之上,若有所思地往木峰最高處望去。
那裡有一座至為華美的宮殿——白已經知道,對于各峰來說,最高最奢華之處,都是峰主的居所。
想到那個氣勢不同凡響的碧裳美人,以及那雙被輕紗遮蔽的眼睛。
琉璃眼。
白忍不住伸手,捂上心口。
心口處被雲破夜劍鋒掃到的傷,已經因為瓊夫人所賜之藥完全痊愈。她仔細分辨過,那藥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副作用,就隻是,單純的靈藥。
白想了想,隐匿身形和氣息,慢慢地靠近了木峰的最高峰。
這裡山勢高峻,卻依舊古木參天,幽雅清絕,望之足以息卻塵心。豐茂的綠意之中,隐約可見回廊環繞,古殿嵯峨。
殿中。
巨大的符箓懸浮于空,高髻優雅、廣袖雍容的碧裳女子立于其下。
她緩緩以指描摹空氣,靈光從她指尖溢出,如筆鋒一般,在空中繪就龍蛇般蜿蜒的紋路。
輕紗覆住雙目,遮蔽了目光中的神情,但依舊可以感覺到,她在思索。
瓊夫人反複繪就紋路,又抹去,不斷調整。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她還在一處細節反複琢磨沉思,并無絲毫不耐,神色一直恬淡從容。
有幾人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大殿,見此情景,紛紛低頭斂目。
過了一會,碧裳女子回首。
幾人紛紛拱手:“拜見峰主,吾等按例前來彙報。”
瓊夫人緩緩點頭。
她一揮手,半空中的巨大符箓消失了,空曠的大殿中出現了幾把座椅。
幾人皆坐下。
第一人白發蒼蒼,彙報的是關于弟子考評的情況,他從多種維度,對目前峰内各等級弟子的基本數量和水平做了報告。
第二人是個中年女子,說的是木峰山腳城鎮人口和産業的管理。
大部分人彙報的過程中,瓊夫人隻是淡淡聽着,偶爾會問一兩句,被問之人立刻打起精神,無比謹慎詳細地作答。
最後一人是個玉面微須的男修,說的是峰内資源的管理,包括如何在峰内進行分配,以及與其他幾峰的資源互換如何安排。
他說得十分流暢,卻忽然被瓊夫人打斷:“雷擊木換土峰靈壤?不可。”
該人一愣,小心地開口。
“峰主,我峰法器還是不足。雷擊木曆來用來換玄鐵和靈壤,這樣才能請土峰為我們煉器,以前……似乎一直如此?”
瓊夫人輕紗覆目,無人能看清她眼神所落之處。
但衆人卻發現,她面容所對,并不是他們的方向,而像是越過他們,在看着角落處的什麼。
有人忍不住小幅度扭頭,看向角落,卻什麼都沒發現。
此時,瓊夫人幽幽開口:“靈壤近年質量逐漸不堪,已經不配換取雷擊木了。”
“那……”該人眼神一轉,思索起來,“土峰其他的資源……”
瓊夫人搖了搖頭:“他們沒有更好的資源。試着以雷擊木為報酬,去借取天工範。”
修士愕然,其他幾人也紛紛擡頭。
“土峰至寶,他們會願意出借麼?”男修遲疑地開口。
瓊夫人“望”向他。
盡管被輕紗覆蓋,但這雙名動五峰的琉璃眼,依舊堪稱可怖。
修士的呼吸逐漸凝固。
瓊夫人輕聲開口:“器非小道,若是一直依賴他人,終究難免受制。”
她說得溫和,卻不容置疑。
玉面微須的修士一凜,随即低頭行禮:“是,我會想辦法去談。”
瓊夫人站了起來。
“其他人可以回了。”她輕聲道,“蒼祿,你暫留。”
玉面微須的男修一怔,低頭領命。
其他人都已離開,瓊夫人“看”向他,淡淡開口:“與我走一趟大震峰。”
随着兩道身影步出峰主殿,飛入雲間,一道白衣的身影從殿外一個角落現出身形。
白呼出一口氣,喃喃自語:“從沒有這麼緊張過……感覺差點就被發現了。”
但她遲疑了一會,看着空中已經逐漸看不清的身影,頓了頓,還是跟了上去。
瓊夫人與名為蒼祿的男修,在木峰上方禦風而行,最終停在了一座極為特殊的山峰之前。
它山勢極陡峭險峻,不與其他山脈相連,如同一支突兀的巨筆,懸于天地之間。
山的表面,無數漆黑的無葉死木,組成了一片黑到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亮的漆黑森林。森林中偶然閃動青色光芒,若是仔細望去,便會發現那是至少十萬張符咒,環環相扣,将這片森林圍得密不透風。
瓊夫人立在空中,嘴唇輕動,指尖劃過靈光。
十萬張符咒組成的包圍圈,裂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瓊夫人飛入,男修蒼祿也緊随其後。
二人落在山巅,正站在一株雷擊木旁。
瓊夫人神色平淡,但蒼祿的臉色卻極為難看——他額上已經冒出了冷汗,臉色蒼白,幾乎搖搖欲墜。
瓊夫人瞥了他一眼,輕聲道:“想不到你管理雷擊木這麼久,還是無法适應。”
蒼祿強笑道:“我等庸常資質,不能與峰主您相比。”
雍容華貴的美人隻是淡淡一笑。
她伸出手,輕觸漆黑到不祥的樹身。
蒼祿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盯着瓊夫人與樹身接觸的指尖。
“我峰一切術法,皆遵循生滅枯榮之理,對于死滅,也不過視為流轉一環。”瓊夫人輕聲開口,“但是雷擊木的力量,卻比死滅更可怕,是腐蝕,消融,将一切吞噬。”
她緩緩收回手。
羊脂玉一般的指尖,已經一片漆黑。
蒼祿忍不住上前一步,焦急道:“峰主!快用靈力治愈——”
瓊夫人卻微妙地笑了笑。
她容貌極美極雍容,此刻帶着些特殊意味的笑意,讓蒼祿生生吞下了未竟之語。
“你應該知道,靈力無法修複雷擊木造成的傷勢。”碧裳女子淡淡道,“大震峰,雷擊木。蒼祿,這麼久時間,你都沒有想過,雷擊木的本質嗎?”
男修怔住。
瓊夫人耐心地開口:“換個問法——你覺得,天雷是什麼呢?”
蒼祿張了張口,卻終究一臉茫然。
瓊夫人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指責,但蒼祿卻陡然漲紅了面皮,慚愧地低頭。
他因此沒有看見,女子剛剛被腐蝕的指尖,焦黑的痕迹,逐漸消失了。
而女子被輕紗遮覆的雙目,卻陡然閃過一道亮茫。
突然,瓊夫人猛地回頭。
蒼祿茫然擡頭,卻見碧裳女子沖天而起,以從未見過的速度飛出了雷擊木林!
木峰之主在蒼翠山脈間急速飛行,身形如電,引來門内修士們愕然的目光——
但最終,她還是停了下來。
碧裳女子浮于空中,輕紗遮住她的雙目,也遮住她的神情。
良久,她嘴唇微動。
“有趣。”
木峰山脈邊緣,與金峰地盤交界之處的山谷裡。
白衣少女倚在一塊山石旁,急促地喘息,過了好一會才平複下來。
“……竟然比劍修還快。還有那雙眼睛……”
少女喃喃自語,手不自覺地抵住了唇,露出深思的神色。
“不過,雷擊木确實不同凡響。看起來,鑄劍時确實可以加一點。”
她慢慢撐起身,捶着後腰。
“但今天還是先回去歇一歇……”
從進入五峰就一直在奔波、坐擁五套弟子房卻沒時間休息的少女嘟囔着,正打算挑選一個幸運小屋去躺一躺,卻突然一僵。
她慢慢地,從袖中掏出一塊發紅發熱的令牌。
“峰主殿”三個字緩緩流動着,浮凸于其原有的“土”字之下。
是土峰的臨時召令。
白看着曠遠無垠的層層山脈,一時哽住。
打五份工的人,果然是不配休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