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沖進土峰最高峰的峰主殿的時候,原本柔順披散的長發已經被狂風吹得像個鳥窩。
雲海掩映、天宮般的宮阙中,上首坐着幾位氣勢不凡的修士,而下方站着數個緊張如鹌鹑一樣的弟子——皆是與白同時通過土峰選拔的年輕人。
上首的那些人,白隻認識三個。
峰主慕九黎,坐在他右邊、華服麗裝神色不善的華臻夫人,以及坐在慕九黎左手下側,打扮古闆、容貌絕色的女修——韓無言。
白衣少女甫一進來,衆人的目光便刹那間齊聚在她身上。
她步伐一僵。
坐在上首的峰主慕九黎雙眸微眯,在她被狂風吹得不忍直視的發型上停了一會,臉色有些難看。
白默默用手壓平頭發。
慕九黎頓了頓,最終還是移開視線,看向衆人。
“人來齊了。”
他淡淡開口。
“你們都是今年的新晉,土峰的情況,你們大約也有所了解。我土峰共八長老——”慕九黎的目光在下首掃視了一圈,“如果想要有所長進,最好是能拜得某位長老為師。”
白擡頭看着這八位長老。除了韓無言以外,其餘皆是男修,有的看起來正當中年,有的卻已經很老了,須發皆白。
韓無言的年輕和美貌,即使被老氣的發型和古闆的衣着遮掩,也依舊是逼人的極盛。但她一直垂着眼,不像其他長老始終看着台下。
慕九黎又開口了。
“給你們的期限,是一個月。一個月内,不論你們用什麼方法,盡己所能去獲得某位長老的青睐。”他淡淡道,“若是一月内都找不到願意接收自己的長老,那就去上通課吧。”
“但我要提醒你們。器道極重實踐,如果沒有絕頂的天賦,便極度依賴前人的經驗。大能的一句指點,抵得上普通人冥思苦想十年。”
年輕的新晉弟子們,臉上紛紛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慕九黎的目光,在這些年輕的臉上一寸寸掃過。
他在白衣少女雖然形容狼狽、卻依舊妩媚天成的臉上,停頓了片刻。
他身側的華臻夫人,神色驟然冷了下來,玉容含煞,盯向白衣少女。
白一瞬間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剛剛按下去的頭發甚至又有炸起的趨勢。
不隻是她。
她身側的每個新晉弟子,都明顯地表現出了不安。
上方除韓無言以外所有的長老,都在打量着他們,有的意味深長,有的眼神直直。每個弟子都承受了大量的視線——而其中容貌最盛的白衣少女,受到了最多若有若無、或明目張膽的窺視。
感覺到有目光在她臉上反複流連,白有些厭煩這沒完沒了的視線,皺眉擡頭,卻倏然一怔。
對方還在看着她,并沒有因為她擡頭而收斂,反而笑了笑。
此人中等年紀,面貌算是豐神俊朗,笑起來更是風流倜傥。
但白卻盯着他水腫的眼睑,慢慢抿住了唇。
慕九黎發話了。
“今日隻是讓各位長老和弟子互相見個面,有個眼緣。現在,就先散了吧。”
他頓了頓,又開口。
“接下來這個月,各位要各憑本事了。”
峰主殿之外,有個别弟子看到召喚出飛行法器的長老,大膽地迎上去自我介紹。其他人看到這番行徑,也或多或少焦慮起來,紛紛瞅着長老們,或是躍躍欲試,或是忐忑畏懼。
有人小聲嘀咕:“韓長老呢?”
“美人……啊不,韓長老她好像已經走了。”
“?她走得也太快了……”
白仰着頭,望着天空。
韓無言确實走得很快。她簡單行禮告辭後,幾乎是後面有東西咬她一般迅速離開了峰主殿,出殿之後更是掏了法器就走。
有幾位長老在不鹹不淡地應付着湊近的弟子,但其中有幾位,在應付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瞟向白衣少女。
那個眼睑水腫的中年修士,甚至撥開其他人,朝少女的方向走來。
白表情嚴峻,沒有一瞬猶豫地掏出傳令牌。
傳令牌吸收靈力,幻化成舟船,少女一個箭步上去,幾乎迅雷不及掩耳地飛走了。
其他人都驚訝地看着那漫入雲間的飛舟。撲了個空的中年修士眯起眼,眉宇間升起些微怒意。
古樸蒼然的山峰,坐落着一座同樣古樸無華的宮殿。
宮門之外,女修單膝跪地,伸手觸摸地上的土壤,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日已偏西,陽光打在她完美無瑕的側臉上,讓她本來便美到極端的面容,更加不可逼視。
被挽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每一縷發絲都梳了進去,甚至紮得很緊——再不會打扮的女修,也不會給自己梳這樣緊繃頭皮的發式。
但陽光還是親吻着她的發絲,烏黑的發絲流轉着金光,是天地偏愛的美極。
雲間,有人禦劍而來。
眨眼之間,飛劍落地,歸入鞘中,而劍上的修士沉穩落地,風姿傲然。
韓無言慢慢站起身來,望着來人。
她聲音淡淡:“……飛鴻護法?”
來人正是金峰護法,飛鴻。
劍修容貌斯文,臉上帶着笑意,隻是笑意有些冷漠。
“我來取修補重鑄的劍器。”
韓無言頓了頓,道:“稍待。”
她走進殿中,沒過多久便出來,手上捧了三把劍。
飛鴻将其拿起,掂了掂,目光微微一動。
“重量倒是輕了不少。”他輕聲道,“你偷工減料了?”
韓無言搖頭,語調平平:“改進了工藝。”
飛鴻笑了一聲。
“改進工藝。”他重複了一遍,慢條斯理,夾雜着若有若無的譏刺,“不愧是煉器大師韓無言,說一句改進工藝,别人就不得不信。”
韓無言依然面無表情,相當應付地拱了拱手,道:“大師不敢當。”
飛鴻臉色沉了下來。
“你真以為金峰需要你煉劍補劍,我就奈何你不得?”
韓無言一臉平靜地望着他,一言不發。
飛鴻額角蹦出了一根青筋。
“好一個韓無言,韓啞巴。”他聲音很輕,卻滿是狠意,“我倒要看看,你能在這裡裝聾作啞到什麼時候。”
劍修拂袖而去。
韓無言看了一眼天上飛馳的劍光,然後看向不遠處的樹林。
她淡淡道:“你可以出來了。”
樹叢微動,白衣少女從其中走了出來。
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聽。”
韓無言道:“我知道。”
少女一愣,韓無言淡淡開口:“你在那邊看了我好一會,正要過來的時候,那人來了。”
白慢慢站直了。
雖然她剛剛并沒有特别謹慎,沒有多麼認真地遮掩蹤迹,但是——
韓無言比她想象的,要強得多。
女修看着少女,平平發問:“你想拜我為師?”
白一時間沉默了。
她來五峰,隻是為了集齊各峰寶物,鑄出一柄能敵斬蒼龍的劍,打敗雲破夜。
這話肯定說不得,但她又不擅長說謊。
白正在遲疑的時候,韓無言淡淡看她一眼,道:“進來吧。”
她帶着白進入殿中,讓少女坐下,然後毫無客套,直接開門見山:
“我門下隻有四位弟子。若拜我為師,我會盡力指點,但是你會得到最少的資源。”
白一怔。
韓無言平靜地開口:“我峰頭曆來領最少的資源,也會遭更多的針對。我如此,我的弟子也同樣。”
白本想問為什麼,但是看到對方古闆打扮依舊無法遮掩的驚人容色,突然又覺得不必問。
她心情有些複雜,慢慢垂下眼。
韓無言卻一直在打量她。
少女容色極為妩媚,偏偏又有一種清極的氣質,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特征重疊在她身上,反而塑就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韓無言神色漸漸複雜起來。
“以你的姿容,在土峰,或許可以走上捷徑。”她聲音極為低沉,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但,今日芙蓉花,明日斷根草。有些捷徑,到最後其實是死路一條。千萬慎之,千萬慎之。”
白詫異地擡頭。
“那種路,我是不會走的。”
韓無言望着她,半晌之後,移開視線:“如此最好。”
女修又恢複了淡淡的模樣。
白卻認真地看着這個古闆而絕美的女修,緩緩呼出一口氣。
此刻,她終于将這個人與韓無策,徹底分割開來。
韓無言,不是韓無策。
這個擁有得天獨厚奪目美色的女人,低調不争的外表之下,卻有一種真正剛強的東西。
那種東西,不但自立,且立人。
白對她産生了不少好感,于是試探着開口。
“其實……我想請教的,是天工範。”
韓無言微微一動,慢慢轉回了視線。
就在這一瞬間,白忽然意識到:
自己可能犯下了巨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