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介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聲名卓著的天才少年長眉緊皺,臉色鐵青,随手施了另一個小型陣法,打算烘幹濕透的頭發和衣衫。
但他多次催動法陣,卻沒有任何效果。
幾個修士臉色漸漸變了,驚訝和莫名的恐慌,開始出現在他們的臉上和眼裡。
瀾介的臉色已經不隻是難看。
他細長的雙眸,驟然望向湖面上的濃霧。
濃霧與之前相比大為不同,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在其中扭曲、翻騰,帶着不可名說的可怖。
“你們應該也聽過,巨湖藏大物。”
瀾介聲音似乎還算鎮定,袍袖下的雙手卻在微微顫抖。
“天示不祥,今日不宜繼續修煉。”
少年足下法陣亮起,瞬間便消失不見。
其他人神色愕然,但很快,也都趕緊跟上,施法消失了。
片刻之前。
白在湖水裡不斷下沉。
那種幾乎扯斷她神經的痛楚,在落入水中之時,緩緩減輕了。
冰冷而蘊藏着靈氣的湖水,仿佛在撫慰着她的痛楚一般,白幾乎皺成一團的臉,漸漸松弛下來。
她暈暈乎乎地,不斷地墜入湖心深處。
下沉,下沉。
湖底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隻有無窮無盡的水,寂靜而深幽。
沒有魚,沒有水草,沒有浮遊在水體裡的任何生靈——
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之湖。
昏暗的湖水中,白慢慢睜開眼睛。
她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眼神中猶帶迷茫,但是下一瞬,本能地呼吸了一下。
她嗆了一口水。
水湧入她的氣管,窒息而痛苦——還沒等白用上任何法術,刹那間,水底卻突然大震!
仿佛有什麼東西突然蘇醒,巨大的力量瞬間席卷湖底,少女被湧動的水波卷起,抛上了天空!
巨浪回落,一襲白衣也随之跌落在湖心島上。
她劇烈地咳嗽,嗆出了不少水,才狼狽地站了起來。
少女扶着額頭,還有些搖搖晃晃。
“怎麼回事……這湖……”她呢喃着,“把我扔出來了?我是不是還得謝謝它?”
白有點茫然地站了一會,但很快,又痛苦地捂住了額頭。
“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忽然,少女一頓。
她慢慢放下了手。
渾身濕透的白衣少女,形貌狼狽,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頭。
她容貌妖媚而清冷,眼角下一點淚痣勾魂攝魄,明明是勾人的外貌,但此刻,表情卻極為怔然。
像是見到了世間最不該見到的人。
對方身穿水峰弟子服,身形瘦削,面容也瘦了許多。
但白依舊一眼認了出來。
正如對方,認出了容貌氣質大變的她一樣。
少年以難以形容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嘴唇輕動。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梳妝呢。”
少女臉上的表情,漸漸歸于空白。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頓了頓,才淡淡喊出那個名字。
“謝明流。”
謝明流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他瘦削了許多的臉上,已經不複昔日的容光熠熠。但這笑容中,卻依舊隐約可見當時那位天驕貴胄的風華。
“天意弄人。”他輕聲道,“看到我沒死,你大約很失望吧。”
白目光在他心口停駐片刻。
“是那根骨頭。”她露出了悟的神色,“十年浸染,你髒腑之中浸染了一些它的力量。因此,你沒有死。”
謝明流不語,隻是将凝固到近乎粘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白卻沉下眼,慢慢地推測着:“你沒有靈力,卻出現在這裡,還穿着弟子服。是修士帶你來的?修士……謝府……啊。”
她驟然擡眼,恍然大悟:“是天問。”
謝明流沒有對她的猜測報以任何反應,隻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曾從她臉上移開,黏着到可怖。
那是憎恨與殺意,是怅惘與懷念,也是隐藏得極深的……貪婪與愛慕。
白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
“你像是比以前聰明了許多。”謝明流卻輕聲開口,“還學會了上妝——這副模樣,是要去引誘誰呢?”
白蹙眉,睜開了眼。
謝明流又笑了一下。
“你沒有話對我說麼?那就我來說。”
他神色陰郁,笑容像是嘲諷,或者自嘲。
“我想過很多次,再見到你的時候,要說什麼。我設想了許多謾罵,許多質問,但是當真見到你,我卻發現,我隻有一句話要說。”
白定定看着他。
與昔日相比幾乎判若兩人的少年,一字一頓地開口:“我恨你。”
白看了他一會。
少女形貌狼狽,發梢還在滴水,卻緩緩歎了一口氣。
“怎麼說呢。”她慢慢擡手,擠幹發梢的水,“我也一樣。”
謝明流愣了一下。
“恨我……恨我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
“因為我給你下了毒?”
他不知為何雙目放光,原本空寂的神情忽然生出一種病态的興奮,藏着隐約的、歇斯底裡的快意:
“所以,你和我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你恨我,你想殺了我——隻不過因為我妨害到了你的利益——”
白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打斷了少年莫名激動的聲音。
“我的利益,其實不重要。”
她平靜道。
“我恨的,是你染于黑則黑,染于白則白;恨你浪費自己的資源,污染自己的天性,從無意識地為虎作伥,到有意識地成為新的惡虎。”
雖然說着恨,但白的表情卻沒有任何愛恨糾纏。
她隻是靜靜看着他,如此平靜坦蕩,如同懸在他們頭頂的千秋明月。
謝明流臉上那種病态的興奮褪去了。
他眼神裡的光消失了,整個人面無表情。
風露浩然,月色如銀。
白垂下視線,專注着手上擠幹頭發的動作。
“生于充滿惡的環境,不是你能決定的。但把惡繼續下去,卻是你完全出自你意志的選擇。既然如此……那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對你說的。”
她語調平和,甚至不算責難。
但是謝明流的表情,卻像是被一拳打在了臉上。
白的發梢已經不再滴水了。
沒有再看謝明流一眼,少女足尖輕踏,飛上雲端。
月色照徹湖心孤島,将島上僵硬孤立的身影,拖出長長的、深黑的影。
然而雲中的白衣少女,表情并沒有輕松。
她緩緩舒出一口氣,眉宇間的怅然怔忡褪去,卻又有新的凝重浮起。
“真是糟透了。”她自言自語的聲音被風吞沒大半,“天問回到了水峰……還有……這個湖……”
白望向下方濃霧之中的巨大湖泊。
被遮掩的湖面露出隐約的波光,像是在暗中窺視的巨大眼睛。
白陡然感覺顱中又開始一跳一跳地疼痛,頭腦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狂亂地亂竄,要沖出塵封。
她按住太陽穴,陡然深吸一口氣,開始緩緩吐納。
疼痛終于淡去了。
高空的寒風吹過她濕漉漉的衣衫與發,已經凝結成冰。
但白隻覺得此刻的心,比冰還要冷。
“如果被天問發現,弟子這個身份就再也用不了……到時候……雖然單打獨鬥沒在怕的……”
白在雲間長長地歎息——
然後喝了滿口的寒風,瞬間打了個噴嚏。
“但萬一他們聯手……搜魂台什麼的,真是一點都不想體驗啊。”
她揉着鼻子,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