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風雲詭谲之時,人間已是冰天雪地。
月光平等無别地照耀世間,卻映出最為深刻見骨的分别。
雪花從空中飄落的姿态很美,地面、水面上凝結出的寒冰,也銀亮燦爛。但當雪與冰覆蓋在凍爛的肉瘡上、掩埋青黑的屍體時,一切美麗,瞬間蛻變成了醜惡。
大部分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雪的啟朝民衆,在傳說中的雪面前,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漫山遍野的銀白摧毀一切生機,稻谷不生,野菜不長,失去了活路的農民落草為寇,滋生了大量的盜匪。
弱者揮刀向更弱者,卻又在更強大、更成組織的各路軍隊面前,成為了他們的軍功。
白骨露于野,與雪融為一體,千裡之内,杳無聲息。
月光下,獨臂的男人穿着大氅,走在雪地上。盡管身側還跟着若幹護衛與将領,但隻有他靴子在雪中行走的沙沙聲最為清晰。
沒人敢在韓王面前發出多餘的聲響。
四周皆是軍帳,篝火熊熊,巡夜的士兵們見到他們經過,皆肅立無聲。
他們一行人走到了營地邊緣。看守着一輛巨大馬車的軍士,見韓王前來,立刻迎上前。
韓無策擡手止住他的行禮,看向軍士身旁的馬車。
軍士掀開了馬車上覆蓋着的麻布。
月色空明,照亮了一車整整齊齊的頭顱。
“有個自稱是王家家奴的中年漢子,獻上這一車人頭請功。”軍士道。
“那人在何處?”韓無策問。
“被看管着,等您下令。”軍士答。
韓無策沒再說話。
他定定地看着馬車之上,這數十個頭顱。
其中确實有一些,相當眼熟。尤其是擺在最前面那個。
韓無策走近了一步,靠近這神色驚恐的腦袋。
“昔日将本王‘請’到你家宅邸之時,爾曹何等強橫,何等目空一切。”獨臂的王者輕笑一聲,俯視着王家家主的頭顱,“原來,面對斬首之時,也不過如此。”
冰天雪地中,衆人一片寂靜。
韓無策看向軍士,道:“按吾令,行賞。”
軍士領命而去,留下馬車。
韓無策視線微轉,看向馬車中後排陳列着的,孩童與少女的頭顱。
大約七八個尚且垂髫的童子,圓滾滾的豐潤臉上,滿是害怕和茫然——他們或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至少五六個妙齡女子,钗環不見,卻依舊顔色鮮妍——如果忽略她們哭腫的眼睛,臉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和滿臉絕望仇恨之色的話。
這樣的面龐,韓無策曾在京城無數次地見過。
隻不過那時候,那些少女,遠遠沒有這樣肌膚豐潤、頭發烏黑。
從宦數年,他為之去伸冤的貧家女,數也數不清。
有的,他成功了,而有的,他失敗了。
而如今,那些死不瞑目的貧女,與這些世家貴女的面貌,微妙地重疊。
韓無策微微阖上雙眼。
他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道:“諸卿以為如何。”
有謀士神色哀戚,輕聲道:“王氏該死,但……稚子弱女何辜。”
一時間,數道目光移向他。
有個武将模樣的人怒視着他,目眦欲裂,嗓音若震雷:“王家害死過的人中,誰不是無辜?!憑什麼他可以做盡惡事,蹂躏别人的親人,但他自己的親人就不受牽連?”
謀士被他一吼,吓了一跳,回過神後有些惱怒,沉下臉:“我等追随韓王,正是因為他舉義旗。”
他朝背對着所有人的韓無策拱了拱手,凝重道:“在下始終相信,韓王會創造一個嶄新的天下。如果我們所做之事與王家無異,那新世與舊世又有何區别?”
武将十分不忿,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氣得臉紅脖子粗,仿佛為了求一個決斷似的,猛然看向韓無策。
衆人的目光都偷偷地停留在了韓無策身上。
韓無策慢慢回身。
他神情淡漠,站在冰雪之中,淡淡道:“何謂義。”
謀士矜傲地揚起頭,聲音清亮:“當然是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武将不屑地啧了一聲,粗聲粗氣道:“當然是把惡人全部宰了!”
韓無策冷峻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
寒冷月色下,他的目光比冰雪更威嚴,謀士臉上矜傲的神色消失了,謹慎地低下頭去,而一臉不滿、仿佛馬上要動手的武将也老實地抿緊了嘴。
在靜默中,韓無策的聲音輕而淡,卻依舊清晰:“爾等為義而來,但你們所持之義,恐怕無一相同。”
他嘴角輕扯:“但,本王不在乎。”
高大而獨臂的男人如山嶽般巍峨站立,清癯的面容極為峻峭深刻,比寒風冰雪更為冷酷。
他淡淡道:“本王之義,便是除盡世害,還天下萬民一條生路。爾等之義,皆由本王之義統領。你們所要做的,就是助我,一統天下——僅此而已。”
随着他淡漠而不容置疑的話語,韓無策伸出僅剩的一隻手,在空中慢慢握住。
他握住虛空的姿态如此冷定堅決,仿佛所握的,是天下的權柄。
靜默之後,衆人紛紛拜命。
謀士臉上的不忍褪去,仿佛換了一個人,透出十二分的精明。
他摸着下颌的胡須:“王家家奴殺主邀功,倒是替我們省了事,可惜做得太絕,一家子死了個幹淨,導緻如今一個能盤問的都沒有。現下隻能收繳其明面上的财産,但水面下的那些,隻怕得生生損失了。”
另一個矮一些的謀士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世家敗落得比我們想象的快。周家倒的時候,家資馬上就被流寇分食,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不剩多少了。”
他向韓無策的方向拱了拱手:“韓王拟定的屠世家令發布之後,當真是星火燎原。我等做夢都想不到,家奴仆役、販夫走卒,竟能有這樣的力量,除掉我們都為之頭疼的世家。”
韓無策淡淡道:“你想不到麼?”
矮個謀士怔了怔。
韓無策的眼神淡淡掃過他:“你出身微寒,應當懂得本王說的是什麼。你讀了十幾年書,還是要給權貴當下馬的腳凳——若看到、聽到本王屠世家令的人是你,若你知道,那些踐踏你上半輩子的人的腦袋,能換來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你,幹不幹?”
矮個謀士站住不動了。
過了會,他低聲開口。
“不需要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可以不要報酬,隻要給我這個機會,隻要有這個機會……”
他沒有說下去。
韓王淡淡笑了。
“機會。”他冷峻的雙目望着又開始飄雪的夜空,“如今,天下人都在等着這個機會——鬧他個,地覆天翻。”
衆人皆因他的話而屏息。他們神色各異,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又像是被某種深沉的恨意所包裹。
韓無策眸光深沉,思考了片刻,轉向剛剛發怒的武将:“如今的糧草辎重,能在這樣的天氣下撐多久?”
武将蒲扇般的大掌一抱拳:“目前還能撐三月。但要是再擴兵,恐怕就撐不了那麼久了。”
他臉上出現煩躁之色:“如今到處都是流寇,好幾個地方都有硬茬。像是運河上,京城段是結冰了,但下遊還有地方沒結冰,那邊起了好幾撥水賊。還有南方白州那邊,出現了一個有點怪的,叫什麼……”
他苦思冥想了一會,韓無策淡淡道:“太平道?”
“對,正是!”武将一拍手。
韓無策沉吟片刻,轉而問另一個一直沒出聲的手下:“李家最近如何?”
此人容貌普通到走進人堆裡就再也看不見,是他宰相時期培養的密探頭子。
對方聞言,恭敬回答:“據報,李家内部起了分歧。家主有向殿下稱臣之意,想通過支持我們來換取庇護,但他們家中也有人反對。在下正派人查證,還不知是否可信。”
韓無策嗤笑。
“他們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他面色極為冷酷,幹脆利落地下了斷語:“李家絕不可信。他們權勢不如王家,但在朝堂内外經營多年,人脈盤根錯節,死而不僵,是一條斬下頭顱仍會咬你一口的毒蛇。”
手下稱是。
韓無策最後看了一眼馬車上已經開始僵硬發青的幾十個人頭,毫不猶豫地移開了視線。
“回軍帳再議。”
一行人于是回到了營中大帳,軍議繼續進行。
軍帳之外,風雪如晦。
月光無情地照耀着無數營帳中凍得臉色發青的士兵,然而,他們穿得還算厚實。
更遠處的村莊裡,衣衫褴褛的人們蜷縮在火堆旁。
遠一寸太冷,近一寸又太燙。有人在睡夢中無意識地靠近熱源,結果燒毀了衣服、燒焦了皮膚,慘呼連連——然而他們甯可這樣痛苦,也不願意遠離。
因為離火堆太遠的人,很多都永遠不會再醒了。
這一夜,五峰也并不清淨。
一聲悠長如泣血的啼鳴,啼碎了靜谧的月夜。
水峰之上,各長老沖進了天問的宮殿。
他們臉色鐵青,紛紛質問:
“青鳥出現了!青鳥!”
“峰主是不是死了?”
“青鳥啼,神人隕!要不是鳥啼,你還想瞞到什麼時候?”
“天問,你多年不歸,如今打的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