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極他們夫妻不睦,剛成婚時天天吵架,日子過得卻很有“人氣”。今天申不極去這家勾欄朝當紅的姑娘抛了媚眼,明天又去那家妓院為花魁一擲千金,後天又不知宿在哪位清倌的紅粉閨房裡。他家裡那位八擡大轎娶回來的公府小姐出身的正妻,今天就摔一架子的古董,明天就罵一晚上的唾沫,後天,呵,還有後天?申老太太跟前掌刑的老嬷嬷早就棍棒伺候了。
不過逐漸的,情淡了,日子也就淡了,相看兩厭,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申不極兀自高興着,恨不得拉上郇寰為自己的重獲自由再痛飲幾壺,但他沒醉,瞧得出向來裝得天衣無縫的郇寰酒後的略微失意。
郇寰勤業,自打他進了官場的那一刻起,就是沒日沒夜、燒燈續晝地工作,連他申不極都知道去他家門口堵人不如去刑部大門口堵人。
不過從前他再怎麼勤業,也總歸愛惜自己的身體,休沐的時候該玩的玩、該喝的喝;但自從八個月前,仿佛天底下的人一起作奸犯科,刑部的案子就像是懸水河泛濫桃花汛,一眨眼都沖到了他眼前。于是乎他幹脆住在刑部了,有時投入起來一時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
申不極被郇寰壓了這麼多年,鬥嘴也鬥出感情了,嘴上雖然天天嚷着要讓郇寰倒黴就此落魄,心裡卻仍希望他一生順遂的。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不敢唉聲歎氣惹了郇寰的嫌,最後,他隻能幹巴巴地敬了一杯:“祝你一切順利。”
郇寰笑着回敬:“那是自然。”
他南下的一路很順利,案子辦起來也十分順利。
漉水瓷窯爆炸案的思路很簡單:瓷窯爆炸,傷及窯工和附近居民,主家不做人,潦草打發;官場沆瀣一氣,上上下下不是人。老百姓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求告處處碰壁,被逼無奈和地方豪強械鬥出了人命,被地方渲染成刁民動亂,江南道軍務司朋比為奸,暴力陣壓,因此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成了江南道頭等大事,鬧得民怨沸騰。
其實這樣的事情,一年之間,四海之内,數以萬計。因着地方上利害相關、輔牙相倚,東風壓不倒西風,大多是不了了之。
漉水案之所以能上達天聽、得派朝廷專員南下處理,是因為南巡欽差返程,此時已經到了隔壁的蘇州府,事情捂不下去了。同時,因為漉水縣令和魏王妃娘家鄭氏一族有七彎八拐的轉折親,對于在諸王黨争裡中立不倚的人來說就是閻王索命般的勾當。
趙王一派巴不得魏王因此倒八輩子的血黴,從前不是捕風捉影就是雞蛋裡面挑骨頭,更何況魏王派這次犯事是證據确鑿,焉能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中立的人坐觀成敗,魏王派不敢公然袒護,是故,郇寰這樣的三品侍郎親自下場,魏王派也不敢參他小題大做要替趙王掃除異己用心險惡,趙王雖然覺得他有些懸河注火,但終究沒有說什麼。
一到漉水縣,連着六日,郇寰忙得腳不點地,終于将案子處理得七七八八,到第七日,親自帶着臬司衙門的兵到蘇州府下轄的震澤縣緝捕在逃嫌犯。
他們一行人沒有提前和當地官府打招呼,動靜也很小,自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酒樓收工時,倚欄賣笑的煙花女子甚至不忘朝領頭的一位年輕人抛媚眼,這讓被抛媚眼的冬至誠惶誠恐。
他看着郇寰這張嚴肅更勝往日的臉,心裡犯怵,又瞟了眼藏在暗處的親衛,回憶起郇寰沒有帶親衛一同辦公案的習慣,自诩琢磨出了郇寰的三分心思,便試探着開口:“我看天色已晚,主子您連日奔波,不如我們就在蘇州府借宿一晚,明日再回也不遲?”
照規矩,他們出的是公差,了結後自然要回衙門複命。不過郇寰現在就是空降的“行江南道按察使”,品級與臬司衙門裡正兒八經的江南道按察使一般無二,他不必向旁人複命,但手底下的兵認的還是原來的主子。這些兵回去了,還有他們自己的親衛,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岔子。
一息。
兩息。
三息。
就當冬至以為自己猜錯了、要遭郇寰一番斥罵時,就見大楚公認的勤業狂魔欣然采納。
冬至内心一顫,暗贊自己揣摩人心的本事爐火純青,說起話來都美滋滋,讓自己沾了自己的喜氣:“那您覺得我們是在縣裡找一處地方落腳,還是——”
郇寰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絕無半點脅迫與威懾,隻有一種闊别已久的鼓舞。
冬至記得,以前郇寰還是襄陽侯府的少爺時,就曾用這樣的眼神,在有意無意之中暗示自己,不僅要讓自己給他找台階、尋由頭,還要把他塑造成逼上梁山的好漢,不得不替天行道、與正統為敵着實是情非得已、時也命也。
冬至在同情完申不極過後默默同情起自己。既然郇寰不願意直說,那直說的擔子就還是由他來挑,總歸說錯了辦砸了也無關緊要,“還是到不遠的長洲落腳?既然我們到了蘇州府,不如就順便去長洲拜見欽差……”
“诶?這不是……”
主仆二人都被這一聲熟悉的輕呼吸引去了注意,齊齊轉過臉望過去,就見樓梯拐角處立着位婀娜女子。冬至不由得笑逐顔開,正要歡天喜地地迎上去道一聲“夏至姐姐安好”,就聽見郇寰低沉且不辨喜怒的回複炸響耳畔:“就住這裡。”
夏至乍見闊步而來的郇寰,他鄉重逢,心中莫名不安,連忙低聲吩咐迎上來、喬裝過的護衛:“快去請震澤的知縣老爺。”
迎上郇寰探詢的目光,夏至赧然一笑,還未糾結完如何妥帖地讓郇寰别來插手,就見郇寰已經“貼心”地替她解了圍,颔首一禮後,二話不說擡腳上樓,朝樓上一間被守得如鐵桶般的包間走去。
仔細一看,門外的護衛分為對峙的兩撥,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其中一撥人已是如山壓卵,另一撥已汗如雨下的護衛,又見陌生人前來,更緊張得腿肚打顫。
正在此時,包間裡破鑼嗓子震天的呐喊順着輕掩的門縫漫了出來,直驚得郇寰差點心跳驟停。
“報官!給老子報官!反了!要造反了!爾等刁民居然敢這樣對我!”
冬至來不及收起自己已經飛入雲霄的眉毛,胡亂地捂了耳朵,矮身湊到夏至跟前小聲詢問:“夏至姐姐,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