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子眨眨眼。他不知道臨川府有什麼壯美山川,但他知道昨夜郇杭小哥率領的親衛就已撤走了,做什麼事情都不必束手束腳,沈明枳就算是想找百而八十個俊俏後生逗弄取樂都輕而易舉。雖然他知道阿姐必然不是去找樂子的,但自己莫名也成為妨礙她辦事的坎,心中失落難掩。
阿姐自有阿姐的道理。
戒子這般勸完自己就不再說話,但他心裡想了什麼,臉上就特意寫滿了什麼。
沈明枳最吃這一套了,一邊暗歎自己修為不夠,一邊笑着寬慰他:“阿姐有些事要辦,想要戒子幫這個忙,戒子願不願意?”
他對沈明枳自然無有不應。
沈明枳瞧過他的神色間的微變,輕笑了兩聲:“那阿姐就謝過戒子了,看到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不必顧及銀錢,買了就是,隻有一點:窦指揮使不在你身邊,你得自己注意安全。”
陰陽衛指揮使窦宇為聖上所派,和長纓衛一并護送欽差南下,長纓衛專司欽差大臣的福禍,陰陽衛專責皇子帝女的安危,沈明枳又自己花錢豢養了一批暗衛,便将窦宇并着一衆陰陽衛都指去保護了端王沈明戒。
今日的行程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沈明枳并沒有叫上陰陽衛,隻讓自己的暗衛跟随。
她的暗衛不是吃白飯的,但上回自己派下去的事情差點讓他們的粗心大意辦砸了,這讓人很光火。隻不過他們再廢物,在大庭廣衆之下看住端王不讓他出事這樣的小事,也總不會辦不好。
戒子笑應:“阿姐放心——說起來,戒子今天早上聽說,有人一直在打聽冬兒姐姐的下落。”
沈明枳挑挑眉,“那他打聽到了嗎?”
“阿姐放心,陰陽衛的嘴都很嚴的。”
沈明枳懶懶地伸展了下胳膊,“陰陽衛是親軍衛,嘴巴自然嚴——三人行則必有我師,你也得引以為戒,以後打聽什麼事情,千萬别和冬至一樣的蠢,賠了夫人又折兵。”
戒子克制地點頭,心裡忍不住狂笑,一掃先前郁郁。
冬兒原本也叫冬至,是夏至的孿生妹妹,姐妹兩個是從小服侍阿姐的人,随公主出降一道出的宮。結果很有緣分,驸馬爺家的長随也叫冬至,且這位冬至小哥很愛捉弄人,常常氣得冬至姐姐七竅生煙,終于有一日,她一怒之下改名改成了冬兒,并叫嚷着要和冬至老死不相往來。
今天出門,阿姐不帶上冬兒,大概也怕冬至小哥對冬兒情牽意念,一不留神将事情捅到郇姐夫的眼皮子底下,那就大事不妙了。
“夏至姐姐,你和冬兒姐姐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也是阿姐取的嗎?”
夏至溫笑道:“不是,是長安大公主還未出塞前取的,那時候,十七殿下您還未出生呢。”
戒子知道長安公主,皇後之女、故太子的親妹妹,在他剛出生那年就身擔國運、出關義律、和親草原去了,三年後身殁他鄉。
他借着車廂内明明滅滅的光亮,偷偷看向沈明枳,發現她那雙被睫影、簾陰遮掩去大半的眼睛亮得可怕。但這一星亮光轉瞬即逝,如同他的一刹那幻覺,沈明枳的眼睛即刻恢複了死水無瀾般的沉靜。
他莫名就覺得,阿姐極其不願提起長安公主,是故,他默默将喉嚨中的話咽了下去,誰料沈明枳出乎意料地挑起話頭:“我記得那時候,戒子剛出生沒多久,你們還沒到我身邊呢。”
夏至道:“是啊,那時候殿下身邊就月珰一個大丫頭。我記得,是十七殿下來到了坤甯宮與殿下作伴那會兒,殿下高興壞了,有一回在禦花園散步,月珰姐姐不在,殿下就摔了個大跟頭,于是皇後娘娘就把我和冬兒從大公主身邊撥到了殿下身邊……”
戒子就見,沈明枳不自主地彎了唇角。
夏至回想起了戒子方才話中的那個“也”,笑問:“十七殿下的名字也是公主殿下取的嗎?”
“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阿姐給我取的就是‘芥子’意——”
沈明枳笑着打斷他:“可沒有這麼多寓意,那時我才多大,拽了幾句佛經就四處炫耀,正巧見了你剛出生,一點點大,便随口诹了‘芥子’二字,厚顔無恥一句,父皇是受我啟發給你換了一個‘戒’字,意在‘卑以自戒’,長大後若為俗漸染,便要‘恪敬恪戒’、‘戒革欲弊’。”
戒子微側身朝沈明枳虛虛拜了:“戒子敬謝阿姐教誨,必将竭心盡力,不欺暗室,含章可貞,定然不會有失至親所期、不負君父所望。”
沈明枳欣慰一笑,拉下他示禮的雙手,“何必拘泥虛禮,你我本是牢籠囚徒,難得逍遙自在,又是骨肉血親,便不要講這些繁文缛節了。”
說着,沈明枳注意到戒子一閃而過的眼神,便笑道:“你是想問,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便是夏至,也覺出了沈明枳含笑話中的怅然意:“桢、楠、杉、槿,櫻、榕、槐、檀,每一字都意蘊獨到:楠貴杉直,槿櫻佳木;榕葉柔脆,枝根相生,垂垂如流蘇,?蜷樛結,柯葉?茂;周有三槐九棘之制,槐乃亨通官運,更兼‘懷子’美意,吉祥富貴;檀更不必多說,善木、強韌之木,百毒不侵、萬古不朽、禅意斐然……”
戒子眼中已有哀楚,心中自責水漫金山。
“大姐姐的‘桢’字便更不尋常了,‘此木淩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社稷之桢幹,國家之良輔’,亦是此‘桢’字。”
隻有她。
吾思枳棘叢中,非栖鸾鳳之所。
沈明枳面上不顯黯然,仍笑得春風和暢,目光卻忍不住說了謊,不自主遊離到了車窗之外。
天地寰宇、芸芸衆生,就這樣從飛起的車簾一角不請自來。
“然則——”
她剛一開口邊戛然而止,斜瞟着車外,目光如鑄鐵般滾了過去,石沉大海。口風一轉,沈明枳叫停:“停車!”
“怎麼了?”
戒子比夏至更添了擔心。
沈明枳整理起臉上複雜的神色,提裙推門就要下車,“不必擔憂,你們去轉吧,我很快就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