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不回京裡,不曾想公主還認得出妾身。”
“尤嫂嫂的模樣未曾變過,與記憶裡一般無二。”
尤夫人掩唇輕笑,領着沈明枳自僻靜的府衙後門進了院落,還沒來得及回應沈明枳,一進園子,一個男子氣急敗壞的叫喚聲就将兩個人都驚懵在原地:“兔崽子!再背不下來就給我滾回梅州老家!就你這豬腦袋,還想科舉?我腦子一般,比不上那些個什勞子神童天才,但區區第二還是唾手可得的,你還沒我的腦子,好吃懶惰的陋習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尤夫人赧然,捏着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汗,心中覺得讓公主殿下看見自家夫君抽着鞋底督促小叔讀書很不妥帖,于是趕忙吩咐了侍女前去通報,自己準備領着貴客去正堂暫坐。誰知,侍女踉踉跄跄跑回來話還沒說出口,自家夫君就已經施施然飄了出來。
“說有貴客,原來是公主啊。”
梅如故一邊理着被揉拽得皺皺巴巴的袖子,一邊闊步而來,揚聲高笑着,走到沈明枳面前方才站定,朝自己的夫人一禮,旋即疊手要施行君臣大禮。
他本沒想跪的,沈明枳也沒叫他跪,隻是要虛扶他小臂的手伸到一半,曲了膝蓋的梅如故就自己起來了。
沈明枳稍稍挑眉,尤夫人眼皮直跳,唯有梅如故很坦然:“謝公主。”
尤夫人捏着汗去了前堂,留下呵呵直笑的梅如故,抱臂立于一旁,上下打量起沈明枳。
流雲蔽月,遠暮橫煙。梅如故記得,她不常飾粉黛,不常配钗環,此時卻妝容整齊、钗發俨然,氣色也好比浩浩湯湯的天光,眼裡的光亮也比玄天滿目的星子更加璀璨,似是養得還不錯。
梅如故堪堪放下心。
他一身竹青的布袍,飄然幾欲和庭下的翠竹融為一體,唯有梳得整齊的冠發告訴來人,這不是什勞子修仙隐逸的世外高人。他笑得很歡暢,屋裡的梅尋春覺得丢人,踟蹰糾結着不敢出來,梅如故一收聲一扭頭一抹臉,朝那躲藏于門後的年輕人暴吼:“滾出來!還有沒有規矩了!”
沈明枳心中生趣,還沒來得及善心大發地安慰一下被梅如故欺壓得抽抽嗒嗒的梅尋春,梅尋春就被吓得慌裡慌張,差點踩了衣擺摔個底朝天,勉勉強強行完禮便逃回書齋背書去了。
“梅大哥倒還一點也沒變啊。”
言在此而意在彼,沈明枳是變了法地挖苦他,可故作糊塗的梅如故很受用,高興地一捋鬓角,“那是自然。”
随後他彎了彎那筆直的脊梁,賊兮兮地嚼起了舌根:“去年喬緻用那厮偷閑來看我,啧啧,他才比我大一歲,竟然老得像我爹。”
沈明枳無語。
這未免太誇張了。
天下誰不知道,梅如故他爹、升平當朝唯一的首輔大人梅癡絕是少年白頭,不過知天命就乞骸骨,聖上也不敢挽留,隻因梅閣老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終至于嘔心瀝血,五十歲上拄仗難行。
而喬鑫表字緻用,乃當今喬皇後的族侄,幾年前可是滿京城數一數二風流俊秀的未婚公子,雖然現在也還是數一數二豐神俊朗的已婚大叔。
沈明枳覺得,梅如故就是有點嫉妒人家喬将軍:畢竟大家長得不分伯仲,喬某人一介武夫常年在邊疆啃沙子,自己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在化隆城小姑娘們的心裡,偏偏還比不過一個隻知道舞槍弄棒的兵魯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沈明枳輕咳兩聲,打斷梅如故的自戀,心道現在若能回京,估計梅如故會嫉妒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嫉妒得要死要活,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而人卻一代不如一代,現在京城化隆吃香的年輕兒郎都是泥巴填草渣,與他們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可姑娘家個個起勁得要死要活。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更兼‘虛言構陷’,‘污人清白’,更非君子所為,梅大哥以為呢?”
梅如故笑得誇張:“好你個丫頭,小時候就偏袒老喬,長大了還偏心,看來還是他聰明,什麼經史子集、師生道義,全然不如他用黃白俗物到處坑來的更俗不可耐的瓶瓶罐罐來得有用!你這個丫頭果然也是俗不可耐,一見了那些個寶貝就挪不開眼,看來以前沒少收他的好處,不然次次給他幫腔,枉我一心良苦都打了水漂。”
沈明枳微笑,随他七拐八繞地步入一片精緻的小花園,拙劣地岔開話題:“方才那是梅三公子吧,果然是人才一表、雅量非凡,不愧為你梅如故的親弟弟。”
梅如故心裡熨帖,面上卻罵得嫌棄:“老三那個混賬羔子,背幾本書背不下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還指望着科舉中第,做夢去吧……”
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罵梅老三“歪瓜裂棗”以與他口中的“愚不可及”兩相應襯。沈明枳了然地笑問:“怎麼不見梅四公子?”
梅如故龇牙,“那小崽子滑頭得很,見我發火,知道情形不妙想要開溜,就搶着要去府學接梅洐梅沸回來吃飯。”
沈明枳腳步一頓,“沒心沒肺?”
“是啊,他們百日的時候你不是還托老喬送了禮嗎?”梅如故兜着手在前面走着,漫不經心地回複着,随即他興沖沖轉過臉來,指着前面小花園一角搭起來的破竹蓬,“來來來,看看我的好東西。”
那搭在小破屋前的竹蓬下不是别的,正是臨川梅知府的寶貝陶窯,捏陶器的家夥一應俱全,還有幾隻正在風幹的半成品,歪歪扭扭地朝沈明枳賣弄着荒山野嶺的風騷。
梅如故是才子!是聞名遐迩的大才子!更是六藝俱通、學遍古今的天大才子!
結果,他捏泥巴都可能捏不過他的一對天資聰穎的雙胞胎兒子!
好吧,沈明枳承認自己誇張了,但梅如故捏泥巴的水平真的和他的才子名聲很不相配!但梅如故本人不以為然,又或者,像他這個級别的“大師”所追求的标新立異,真的不是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