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郇寰凝眉。
“是,是意外。”姜世訓朝郇寰答話:“畢竟這世上沒有鬼,就算有鬼也總有不信邪的。這孩子是我家的旁支,來過團圓年,小孩子總有使不完的勁、信不完的邪,偷偷想上閣子瞧一瞧鬼的面目,可巧那天夜裡就有一個家賊撬鎖入了左廂——”
姜世訓面露悲色:“就在方才陸夫人站過地方,闌幹一松就摔了下去。”
郇寰沉聲質問:“這樓沒有人看守?”
“就是看樓的家賊,他以為人死了,便将屍首扔到了園子裡的那片荷塘,等第二天打掃園子的人發現磚縫裡的血迹,這才發現孩子根本不在屋裡睡覺,已經沒影了。”
“他以為人死了?”沈明枳冷冷複述。
姜世訓長歎一口氣:“樓層低,摔不死人,後來悄悄請仵作驗過,孩子是溺死的。”
郇寰阖上眼,直覺告訴他其中有異,“那賊呢?”
“這是家中醜事,不可公之于衆,幸而東西也找回來了,便私下了了,沒驚動官府。”
“了了?”郇寰挑眉。
沈明枳直白譯出了語中暗示:“私殺奴仆犯律。”
姜世訓冷汗涔涔,踟蹰了片刻,想起了臨走時父親讓他向郇寰坦誠的叮囑,便橫下了心,埋頭甕聲辯白:“本來是想移交官府的,但,但那孩子從小就與老二投緣,老二痛惜,一氣之下攔都攔不住,一劍殺了那賊。”
原來藏藏掖掖就是為了保他。
沈明枳的心沉了下去,話也冷得結霜:“有一就有二,想來這法外樓裡的人命不止一條。”
姜世訓就差指天立誓了:“蒼天在上,公主明鑒,這就是一個意外!”
他對沈明枳義正詞嚴,眼睛看向的卻是郇寰。郇寰微一沉吟,在沈明枳再度出言追逼前打斷:“闌幹究竟是怎麼回事?”
“闌幹是修過的,可那闌幹本就修得低,後來又有人跌下去摔傷了腿,就再加高了一層,但這閣子的闌幹、台階一開始就是設計好的,臨時增添不能契合榫卯,木材的年歲久了,發生松弛也是常有。這樣一來,就,就不穩固,後來出了鬼祟流言,去的人也少,幹脆就不修了。”
沈明枳瞥了一眼郇寰,仍兀自問道:“鬼祟流言風靡,你們就沒有親自去查看過?就不怕意外的意外就是别有意外,這樓裡真有鬼呢?”
姜世訓面朝郇寰:“去看過了,我們都去看過了,半夜三更的、天薄大亮的、剛一入夜的,都去看過了,分明連隻老鼠都沒有啊!那些守園子的聽見響動,大概就是風聲樹聲,再有心中鬼祟作怪,以訛傳訛。”
郇寰也不知沈明枳今日是怎麼了,從前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為了公心正氣多質問幾句也就過去了,現在卻為了一樁陳年舊案步步緊逼至此:“仵作驗屍,請的是衙門裡的仵作?”
姜世訓也沒想到沈明枳會如此寸步不讓,朝郇寰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惜郇寰心裡正亂着,沒有看出姜世訓目光中的深意,姜世訓隻能硬着頭皮如實回禀:“不是。”
“不是?那請的是何人?屠戶?醫生?”沈明枳看向面色陰寒的郇寰,“孩子沒了可報一個失足落水,家奴沒了也可報一個攜私潛逃,到官府禀了借口、銷了籍,事情就揭過了。墜樓不死那就隻能是淹死,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偏偏請了仵作,這是何意?就不怕仵作将事情透了出去、壞了姜家的名聲?為何請仵作、是誰請的仵作、請的又是哪裡的仵作,姜大爺,您細細說吧。”
姜世訓最後求了郇寰一次無果,隻能如實回答:“回公主,請仵作是旁支親戚的意思,是老二媳婦請的仵作,請的仵作就是……”
“就是什麼?”
郇寰隐感不詳,撂下了心中的一團亂麻,直了脊梁死死盯住嘴唇發顫的姜世訓。姜世訓心灰意冷,不再看上首坐着的任何一個人,隻如被上首泰山似的氣勢壓得擡不起頭,聲如蚊呐:“就是蘇家庶女,那位頗有名氣的女仵作。”
一瞬。
兩瞬。
三瞬。
沈明枳收回目光,關于姜家旁支親戚為何執意要驗的問話也咽了下去。問出了這個女子絕對是個意外,可意外地,好像所有雲遮霧繞的事情都随着突兀話中的仵作水落石出。請仵作這樣的大事為何由姜二夫人準備?姜二夫人為何敢、為何能夠不避嫌、不避人情之大不韪地請出這個遍惹是非的同宗女子?
空氣中的沉默折磨着姜世訓,一刀刀地割着他的鼻道,一刀刀地劃開他的氣管。在他快要喘不過氣時,他一掀衣擺,抛去了所有禮數、掩飾與顧慮,竟然直挺挺朝郇寰跪了下去:“郇侯,這就是個意外,還望您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擡擡手吧。”
死咬不放的是沈明枳,可姜世訓求上了郇寰。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煊赫的驸馬都尉能否挾制高高在上的兖國公主,他隻知道,隻有郇寰能幫姜家,隻有郇寰會幫姜家。
擡擡手。
可這手也不是他的。
郇寰垂眼看向地上淩亂的塵土,極力捋度着重逢後與沈明枳的關系,可盤根錯節、紛亂如麻,愣是連一條頭緒都理不出,一如眼前塵土。他們近至肌膚相貼,可心卻遠如海北天南。他一眼也不看沈明枳,也不看逼上絕路的姜世訓,更不看門上閃過的人影與明明滅滅的天光,隻緩緩地閉上眼,“我隻當沒聽過。”
沈明枳也阖上了眼。
郇寰一時看不清她,可此時她卻将郇寰看得一清二楚。倒不是她有多麼洞若觀火,而是郇寰,白紙黑字地将所有的權衡利弊都寫了下來,她看得見、嗅得出那墨迹裡盈得過分的鮮血。
分明郇寰一向就是這樣明火執仗地做事殺人的人,她卻會有種被騙、被瞞的錯覺。
二樓摔不死人啊,但人卻死了。
沈明枳記得去年春夏之際,南海道嘩變鬥亂,布政使王叔遠揪結地方意圖不軌,朝中為了出使欽差的名錄吵了月餘。聖上身體抱恙,諸王虎視眈眈,她那已經被内定為欽差主使的九哥曹王就在一場宴會上摔斷了腿。
那也是一座兩層高的小樓,濃蔭蔽日的一棵大樹就能與之并肩,可摔下來人沒死,頂天立地的國本卻動搖了,本就鬧成一鍋粥的朝廷更加不可開交。
郇寰就踏着這樣的紛亂,火急火燎地從皇城趕來接她回府。在外,沈明枳從不拂他的面子,可上了車,世界都隔在了簾外,她卸下僞裝,等待郇寰也扯下自己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