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野放起聲鼓掌:“朱明承夜,采蓮東風。老夫多少年未曾聽過這首《東風采蓮曲》了,本以為此曲失傳,誰想天光重現,幸甚至哉。”
沈明枳一擡眼看見了郇寰,連忙别開眼神,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本宮曾聞閻閣老琴藝高超,是父皇都誇的,能得閣老一聲稱贊,可見不俗,賞吧。”
那名樂伶起身謝禮。
閻野放少見的别有興緻,便多說了幾句:“江南竟有人精通此曲,老夫實在詫異。當年在京,曾有一位‘遺思公子’天下無雙,為中宮延邀暫駐樂府,閑暇出宮做客名流,譜曲衆多,曲曲驚豔,這首《東風采蓮曲》就是他的封筆之作。昔人已逝,京中再不聞采蓮,再不拂東風。”
樂伶欠身拜道:“老爺說的可是尤擅感《廣陵散》、曾又作《薜荔行》的遺思公子朱先生?”
閻野放更覺驚喜:“正是!”
“奴家的師父便也姓朱,名諱遺溫,正是遺思公子的親弟弟。”
閻野放從未如此失态地從席上站了起來,“當真!那……那朱先生現在何處?可否代為相邀?”
樂伶面露遺憾:“師父四海飄零,一直在尋找遺思公子失散的手稿,年前就已經孤身入京,想到化隆尋找遺思公子丢失的《心安處》的曲譜。”
閻野放從未如此失望過,他坐了下來怅然道:“遺思公子每譜一曲,必于樂府登錄,所譜近百曲,唯有這首《心安處》從未公開演奏,老夫四處追尋多年也不得真迹。昨日途徑杭州,老夫曾拜訪初服舊友,托他幫忙在江南追尋,如今聽來是南轅北轍了,曲譜居然在京……”
郇寰端着酒杯,一邊聽着閻野放與那樂伶激動叙話,一邊在腦中翻撿着陳年舊事,不妨見沈明枳與端王低聲幾句,起身由夏至扶了從上首走了出來。彈指之間,她迎面就和自己的視線對上。
她的臉色還是極其難看。
郇寰一仰頭将杯中酒飲盡,空杯子交給女侍的瞬間,杯子沒立穩滾落了托盤,那清脆的一聲響将包廂内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過去,郇寰的目光也瞬息落到了閃着金光的酒器之上。
突兀于酒氣熏香之中的一脈幽深逼近,郇寰即刻擡眼,見沈明枳已近在眼前,嚴妝之下疲倦微出,垂下的睫毛上也不知何時沾上了一顆水珠。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擡手,郇寰在沈明枳睫毛扇動擡臉看自己的瞬間控住了僵直的手,将臉上早準備好的要向包廂内衆人謝罪的笑容,扯出幾分與親近人交心時的溫和體貼來。
沈明枳的視線掃過他绛紫色潋着光的衣領上洇濕的幾滴酒漬,又掃向了地上的酒杯,頓住腳步,轉身朝衆人蹲身一禮,在衆人反應過來要紛紛起身還禮前,邁出了門檻。
“身體不舒服?”郇寰不忘向閻野放一禮,即刻追了出來,見沈明枳走到過道盡頭,靠在闌幹上,借着妝奁樣的天窗呼吸了幾口樓外的新鮮空氣。
“透氣而已。”
郇寰握住闌幹微一用力晃了下,确定這闌幹結實得很方才松手。
“你臉色不大好……”
“沒事,多謝驸馬關心了。”
郇寰毫不掩飾臉上的厭嫌,側過身給過道裡一對相擁的男女讓了路,“怎麼選了這家。”
沈明枳倒盯着那花娘打扮的女子目不轉睛,水紅色的紗裙下蛇腰袅娜,引得郇寰轉身看過去的時候,沈明枳的正經話都染上了幾分不明的意味:“戒子說他家的芡實糕味道很好,就是沒到時候。”
郇寰聽出了沈明枳話中有話,可他琢磨不透。那總不至于是因為芡實有益腎固精之效,再加上方才路過的一對男女姿态暧昧,故而她以此來嘲諷自己身子不行該補補了?
他心中一哂。
此時,遠處包廂内隐隐傳來了金石之聲,郇寰豎起耳朵聽了,是琴弦仿音,铿锵有聲,幽幽冥冥,調子也是出乎意料的熟悉,可他叫不出名字。
沈明枳卻在聽了這琴聲後念道:“怨公子兮怅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這是朱遺思的《薜荔行》。”
郇寰默了默,開口道:“原來叫這個名字。”
“這本是大雅之樂,樂府鴻音,不過現在在花樓酒肆裡比較流行。”
他和花中浪子申不極往從過密,這又是鐵打的事實,被人諷刺上幾句稀松平常。但沈明枳不行,這首曲子不行,郇寰要替自己證名:“我十來歲的時候,母親請了當年最有名的琴師來教我,就是這朱遺思了,母親最喜歡琴音,尤其是朱先生譜的曲,每首都推崇備至。每回朱先生從宮裡出來到了侯府,必要彈一曲《薜荔行》——”
沈明枳微一挑眉。
說起往事,郇寰的聲音也有些飄渺:“但那時候我怎麼可能喜歡這個?天天在外面打架生事,和申不極‘為害一方’,性子又傲、脾氣又差、火氣又大。對外人能夠不敬不禮,在家裡我可不敢對她不孝,但轉而就把房裡的那把琴當柴火劈了燒了,借口也懶得找。可老爺子的棍子認得我,我也不能對他不孝,于是白天躲在菁明書院,晚上躲在申不極外面置辦的小宅子裡……”
言及關鍵之處,郇寰輕笑了一聲:“你自幼與申不極的夫人相熟,可别對她說——不對,若有一天他們因為這宅子吵起來,你幫忙勸勸,好歹庇佑過我,我總不能讓他們夫婦二人因此誤會再生嫌隙。”
“晚了。”
“嗯?”郇寰愣了一愣。
沈明枳輕笑:“晚了,是芳林門附近那條叫什麼羊車巷裡的宅子嗎?”
“是,就是那裡,殿下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沈明枳望向别家娼寮花樓上的盞盞燈火,似得見兩三年、三四年前化隆城東北角的一場沒有燒起來的大火,“辛莘剛嫁不久,新婚燕爾的時候,就偶然發現了這隐蔽的小宅子裡居然住着申家二郎金屋藏嬌的大美人,氣得屋子裡裡外外砸了個幹淨,就差一把火連人帶屋燒得幹淨。”
郇寰一怔,說不出話來,隻能聽沈明枳繼續補刀:“估計申二也以為,這屋子沾過活閻羅的煞氣,一定能保佑他心尖上的大美人不被家裡的‘河東獅’生吞活剝了。”
郇寰終于從震驚之中咂摸出了一絲慌張:“藏嬌之事我并不知情,我還住那兒時絕無此事。”
沈明枳又笑了一聲:“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
郇寰越聽越覺得那縷慌張落到了實處,上稱不及锱珠,下了稱卻能千斤壓死人:“申二一直借你的名義藏着那宅子,辛莘起初以為是你,一邊與我談婚論嫁,一邊在外面養了小,大發雷霆,半夜三更讓臨川給宮裡遞了消息,說了一大堆什麼表面一套背面一套、道貌岸然衣冠禽獸之事,讓我慎重考慮。結果發現烈火燒的是自家的竈,更氣得七竅生煙,于是親自帶人去掘了土、拆了竈。後來聽辛莘說,申二怕東窗事發、把你得罪狠了,哭求她要瞞天過海,自己也避禍出京、逃命要緊。”
郇寰如遭雷劈,木在原地,緩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此事,我确不知情。”
最後三個字,幾近于咬牙切齒。沈明枳垂下眼,心中偷笑着期待起往後回京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