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明枳的臉色終于緩和,郇寰也顧不得思忖如何收拾狐假虎威結果玩砸了的申不極,正打算提起今夜的正事,就聽《薜荔行》曲到終末,如同一聲幽怨的歎息。說起《薜荔行》,沈明枳引了“怨公子兮怅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一句,他沒有回,現在該回了:“我食言了。”
沈明枳遠眺天邊之月,語氣淡淡:“與你無關,閻閣老昨日在杭州,今日就在蘇州了,誰也沒料到這些。”
郇寰默了片刻才接話:“也罷,以後有的是機會。”
這是謊話。
若無意外、若一切順利、若趙王禦極、若青雲直上,回了化隆,郇寰或可能借着公差短時離京,沈明枳這輩子則走不了了。若是來日落敗,能壽終正寝就已經是上輩子積德行善。
那架屏風,郇寰看的是出世,他說的“機會”應該就是白發蒼蒼之日、狐死首丘之時。
可這也與沈明枳無關。
包廂内琴聲又起,天上雲搖月影。
“是《落英墜露》。”
郇寰側耳聽了,果然不熟,更加不俗,“殿下也欣賞朱先生的曲子?”
“‘離騷’者,猶離憂也。”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郇寰念完這琴曲名的由來,喟然歎道:“初服舊友,行迷未遠。我聞閻閣老也是杭州人,與柳老先生是年少相交。芳蘭生門不得不鋤,柳老先生那一退便是一輩子,獨留閻閣老一人在朝苦苦支撐,花甲将至而三上請辭,留中不發而徒勞南下,閻閣老也有退隐意了。”
澄夜如洗,長風當樓,已無一點雲影。
沈明枳不接話,聞得琴音怆然,悲風驟生,她覺得有些冷,轉身環顧過道左右,入目盡是觥籌交錯之所,酒酣耳熱,轟轟烈烈,直要熱鬧得翻上天,隻有那琴聲更孤更涼,如同闌幹外灑進來的一道月光。
這些都是白日人少、夜裡鬼多的地方,正恰月光下澈,應當能照盡世間藜蔡糧莠、驅盡人間魑魅魍魉。白日裡一般是看不出的,人鬼合一、人獸一體,隻越到了晚上,是人是鬼、是人是獸才看得越發清晰。
“起風了,回去吧?”
“你有話要說,那便直說吧。”
郇寰一默,“殿下慧心銳眸,臣不敢有所隐瞞。”
沈明枳沒有急着走,還立于闌幹旁,吹着奔徹長夜的冷風,擡手将挂下臉頰的碎發别至耳後,“和蘇家的案子有關?”
“是,臣想向殿下借點人。”
“長纓衛我調不動,要多少人直接去和窦宇說,下樓右拐去後門找他,他若不應,便讓夏至陪你一起去。”
夏至無言立于不遠處的昏暗裡。
郇寰微一颔首:“多謝殿下。”
“去謝他,不必謝我。”
他們徹底無言。
火把連天,陰陽衛執掌着明暗界限,将一片松柏墳頭圍得密不透風,也将墳堆上躺着的一把棺木、一口黑麻口袋、幾把鐵鍬、五個已被結實捆起的粗犷汗子照得清清楚楚。
子時剛過,郇寰踩着山野鹘叫,邊醒着酒氣邊大步而來,兩個午夜夢美被人從被窩裡撈起來的仵作哈氣連天,躲在郇寰身後撐着耷拉不住的眼皮。
窦宇從松散山土堆就的坡上下來,朝郇寰一禮,一揮手,命親衛小心地接過仵作背上的箱子,安置在早就挪來當作桌案的巨石之上。
郇寰朝他作揖:“辛苦窦指揮使了。”
“皇命所在,不敢違背。”窦宇硬邦邦地回了,側身給郇寰讓開一條道,然後就跟門神似的守在了土坡之下。
繞過了窦宇,郇寰這才看清了墳坑上的情況,正要叫冬至,就着陰陽衛随身攜帶的水壺裡的水擦過手的冬至就蹿到了他身邊,嘴裡止不住地叫罵:“這個田大成也真是,親自安排的人全都被蘇家買通了,若不是主子您神機妙算,及時接應,當真要讓他們得逞,這幾個龜孫也真是有膽……”
郇寰見大意輕敵的冬至的臉上挂了彩,周圍陰陽衛嘴巴嚴,算半個自己人,就沒有打斷冬至接下來大逆不道的牢騷,隻是用腳薅了薅那幹癟的黑麻口袋口,冬至立即住口,蹲身将黑麻口袋小心地打開:“主子您瞧。”
火光一照,黑口袋裡裝着的白骨頭反射出不健康的光,更有一顆人頭骨堆在各種骨頭之上,空洞的眼眶并着開咧的上颌,牙齒白森森的,似是朝着郇寰這個所謂的酆都閻羅發笑。
郇寰擡頭,看向五花大綁的幾個男人背後,那深坑裡擺着的棺材尚且完整,冬至解釋道:“我是等他們把土都挖幹淨了,才讓人抓的,他們連棺材的沿兒都沒摸到呢——也省得我們自己挖了,怪廢力的。”
郇寰輕嗤一聲。這幾個五大三粗的汗子挖墳挖得這樣累,冬至還能叫他們傷着,真不知道誰争氣誰廢物了。
“這白骨的來曆也夠他們喝一壺的了,都帶回衙門。”
“哪個衙門?”
說順口了,以為還是在化隆隻有刑部一個正經衙門。郇寰想了想,李增祥高高挂起,打算把事情全都栽在田大成頭上,田大成膽子也肥,見自己沒親兵就敢铤而走險和蘇家人合計,打算來個燈下黑打他個措手不及,那他便送李增祥這個順水人情,“蘇州府衙。”
郇寰走下坡,朝窦宇示禮:“有勞窦指揮使遣人日夜看守。”
窦宇勉強地抱拳回禮:“職責所在。”
郇寰與窦宇并肩走了幾步,送他至馬前。窦宇上馬,朝郇寰颔首示意,也不去管郇寰還留在這荒山野嶺的幹什麼,一揚鞭跑馬回城給沈明枳複命去了。
目送他離開,郇寰抖了抖袖子,抖了抖酒氣,“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