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将至,兩個仵作将黑麻袋裡的骨頭架子驗過之後,由冬至親自陪着一位膽小的仵作去林子裡解手。
“回來了?”郇寰正負手,盯着陰陽衛清理着棺面,一瞥眼見跟在冬至身後身量不高的仵作包得嚴實,隻有一雙亮得出奇的眼睛露在面巾之外,正越過自己朝那釘死的棺材望去。
冬至應聲,将人引到郇寰面前,随即退到坑前,指揮陰陽衛開棺。
郇寰垂首,借着寬大的袖子朝這人拱手一禮,“深夜叨擾,麻煩你了。”
仵作不說話,隻微微朝郇寰颔首。
戴上面巾,郇寰籠了袖子親自為之掌燈,命還留在一旁的仵作記錄,将一衆陰陽衛打發得老遠。
這是極其漫長的一個過程,可郇寰等在一邊并不累,隻覺這般近距離地看此人驗屍,是一種特别的享受。他幹了多年刑名,也是從最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雖然比常人快了些,但該走的路一厘未缺。他見過許多仵作驗屍,上至京師刑部的職業仵作、下至窮山惡水的鄉野屠夫,半吊子赤腳醫生也見了不少,年輕的年老的,什麼樣的都有,可他從未見過一個仵作身上能有這樣熟悉的從容。
這是多見于上位者的、胸有成竹的從容。同類相惜,郇寰最偏愛這樣的感覺。
夜靜無風,隻有一個人的聲音在燈明火亮的最中央響起。
“來張紙。”
冬至從記錄的簿冊上撕了一頁,恭敬遞了過去。就見此人用小刀,在一處已經爛了的骨片上小心刮了幾下,在已經用紙篩過色的淡黃光照下,被人用兩指折出一道小痕的紙上落下幾點蒼黑。
利落地收了刀,他将呈了黑灰的紙交予冬至折好,随即抽手離了棺材,隔着衣袖借了郇寰的力,從坑裡費力地爬了上去。行至放着器具箱的巨石前,他褪了手套,接過另一名仵作浸過烈酒的帕子仔細擦過手,便蹲下身在箱子裡找起東西。
郇寰提了燈走到他近前,見他取了一柄細長的小刀浸入了呈着半瓶透明清酒的粗陶瓶裡,還用纖長的手指轉着瓶身,讓瓶裡的液體徹徹底底地将刀刃的每一處都裹上一層流動的晶瑩。随後他讓冬至打開紙包,用挂着液滴的刀尖蘸了一小片粘連在一起的黑灰。
“要仔細聞。”他小聲對郇寰道。
拱守在一邊的陰陽衛本就是背對着他們的,郇寰當即讓在場的仵作背過身退遠了,方才也撩袍蹲到他身邊,解下面巾,同他一道細細嗅起刀尖飄過來的一絲怪味。
初時是一縷說不出的香味,郇寰确定自己曾聞過這樣的味道,但一時叫不上名字;随後就是逐漸濃重的鐵鏽味,到最後,這全然變成了沖天的腥氣,讓本就喝過酒的郇寰差點頭暈坐倒下去。
郇寰蹙眉,起身将泛起的一股子惡心壓了下去,就見他從容地将刀浸入了陶瓶裡,再度潤洗幹淨後,才将瓶裡變成淡紅色的髒水倒了幹淨,用抹布擦幹刀刃,整理了箱子,做完這些事後,方才再度戴上了面巾。
郇寰緩了會兒,見他直起身,敲了敲那發呆的仵作,“接着記:清酒浸過,初為棺身松香,梅花之味間雜其中,後為血氣。”他轉過身朝向郇寰,雙目有如天上星河盡盛其中,“這是西南十萬大山裡越巫手中的邪方,我隻曾聽說過,配方不知,亂七八糟的東西混合在一起,研磨制成淡黃色粉末,可沖水服下,或兌水噴灑至空氣中呼吸而入——”
他瞥了一眼那目瞪口呆的仵作,邊扣上箱子,邊繼續說道:“若是服用,則死後白骨化,檢查牙槽骨、腭骨、舌骨、上颌骨,便可見骨頭發爛,刮下的黑色粉末就是毒藥過量滲入骨頭留下的殘存;若是呼吸而入,死後鼻腔都會發爛,亦可從鼻甲骨上刮到類似粉末。”
話落,郇寰朝他一禮:“多謝。”
他不說話,隻是由冬至引着經過郇寰身前不過幾寸的距離時,忽然仰起頭輕聲詢問:“你受傷了?”
郇寰下意識地退了半步拉開距離,“沒有。”
他轉過臉點頭:“哦,好。”
“怎麼會這麼問。”
“你身上不僅有酒味、各種亂七八糟的熏香,還有很淡的一股藥味。”
他的聲音發涼,如同這入夏的夜末晨初,不過在荒山墳場熬了一夜的郇寰已經有些累了,并沒有聽出他話中有何不妥,隻是笑了兩聲:“我忘記了,你的鼻子一直很靈。”
“臣喬鑫拜見公主。”
很久沒有見到喬緻用了,沈明枳按捺不住心裡的雀躍,小跑了幾步,在他面前裝模做樣地理了理飛起的裙擺,輕咳了一聲,故作嚴肅地擺手:“喬将軍免禮。”
喬緻用的身量很高,直起身時幾乎将幼時沈明枳的視線擋去大半,但他很周道,與沈明枳說話時還會弓着身子,就怕公主的什麼吩咐說得輕了他沒聽見。
可沈明枳覺得,眼前喬緻用謹慎小心的神态和記憶裡的那個人對不上,但分明臉還是同樣俊得讓人移不開,便不去多想,笑着仰頭問他:“太子哥哥在嗎?”
喬緻用的嘴角不自然地揚起:“在。”
登時,沈明枳便提着裙子就要繞開山似的他,喬緻用連忙一步後退堵住了東宮麗正殿偏殿的大門,“梅學士也在。”
“那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沈明枳歪着頭,再要往他身後繞,這次他直接伸手橫在了門前,惹得沈明枳頻頻皺眉以示不悅時,喬緻用的臉上居然出現了諸如慚愧之類的為難神色,低眉順目,似是下一刻沈明枳氣得直接捶他、踢他都願挨願栽。
這太不像他了。
不過這個時候的沈明枳還是個有點嬌縱的小姑娘,被喬緻用的舉動氣着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股腦地要沖進去。喬緻用甲胄在身,腰間還配了劍,就怕一個不留神傷到了她,自然不敢真的動手攔,就這樣連聲勸不住,讓沈明枳推開了偏殿緊閉的大門,絆到了高高的門檻,尖叫一聲直接摔了進去。
沈明枳驟然從這樣的夢中驚醒,不止地喘着粗氣,下意識地就要支起身反手去摸自己大汗淋漓的後背,屈起的手肘就捅到了不知什麼溫熱的東西上面,讓她又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