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還未出蘇家,就見重重垂拱間、洞開大門外立着冬至與郇杭。郇杭專司親衛和京中侯府家事,現下應該在臬司衙門幫他看着南北動向,怎麼追到這裡來了?
姜世訓就見方才冷過臉、這時已然端得陽煦山立的郇寰别過蘇家人,又受過了自己禮,便飒然登車離去。他耳畔又冒出了郇寰的那個承諾,旋即,随着郇寰的承諾如回天旋地之風,不久前、多年前的舊事席卷而來。
他無奈地想:家門不幸,橫遭此禍。可遇見了郇寰,又是難以預料地走運。
那年下了蘇州幾十年都沒有見過的一場大雪,他們家的生意也出奇地好,而郇寰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官無職,得蘇家那位小庶女搭救,又走了老二媳婦的路子到了他家。
上門那天,他妹妹隻在遊廊裡看了他一眼,就鬧着非他不嫁。他就這麼一個親妹妹。既然老父答應相助,為防蘇家捷足,又算是在化隆城裡、承天殿上壓下一注,與郇寰結姻隻會有利無弊。
現在,姜世訓終于相信,當年老父阻止他嫁妹與郇寰結姻是正确的行為。如若郇寰沒能尚主,或許就到了不了今天的地位,庇佑他們姜氏一族恐怕艱難;又同時,他身上是非太多,而他們姜家就敗于天元一朝的黨争,升平一朝的渾水可不能再淌了。
姜世訓朝蘇德恒道:“接下來,該談一談我們兩家的事了。”
“你怎麼來了?胡全德那裡出事了?”
郇杭從懷裡摸出一封公函,“京中來了口信,王爺問您手頭事情如何。”
郇寰拆着公函,心裡的不安更勝:“京裡出事了?謝改之沒辦好事?”
郇杭搖頭:“不知道,沒說是什麼事,但我猜,王爺想讓主子您早點回京。”
冬至道:“該不會是和親出岔子了吧?”
“和親與我刑部有什麼關系?”郇寰一目十行掃過公文,心情更加糟糕,“郇杭,你快些去信問。”
“怎麼了?又有案子了?”冬至湊了過去,車子一晃,沒看清滿目螞蟻爬出的是什麼紋樣,就聽郇寰沉聲吩咐:“不回别院了,去臬司衙門。”
冬至與郇杭對視一眼,郇杭即刻起身坐到了車廂外,命令車夫調轉方向。
“主子?究竟出什麼事情了?胡臬台又要讓您頂缸了?”
郇寰将信遞給他,“浙江又有案子了。”
“嘉杭兩地,商宦齊謀,改稻為桑,人命頻發……”冬至從公函上擡頭,木愣愣地問:“好好的幹嘛要改稻為桑?國庫缺錢了還是浙江缺錢了?”
郇寰陰沉地看着窗外的天,“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田的問題?”話一出口,冬至一拍大腿:“對啊,改稻為桑是好事,且朝廷不增收賦稅、不禁改桑田,農民改桑民每畝收入翻倍,又不是災年不得不賣田,也不是朝廷下發的政策沒人逼他們賣田,怎麼就鬧出人命了?”
郇寰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原來閻閣老是為了這個才急趕回京。”
冬至眨巴眼睛以示不解。
郇寰耐下性子,邊給冬至解釋,邊給自己捋清脈絡:“稻田改桑田首要之事為何?”
“去官府申報?”
“嗯,申報了呢?”
“丈田?”
冬至立刻想到了蘇家在臨川府賣田一事,“又是丈田丈量出人命!”
“千年田,八百主,聖上恐怕要革田了。”郇寰幽幽歎出一口氣:“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對了,讓你探蘇世傑的書房,可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沒有,那幹淨得跟家徒四壁沒什麼區别,一封書信都沒有留下,什麼古董字畫都收了起來,我還去蘇老太爺生前的書房翻了翻,也是燒得一幹二淨。”
“動作倒快。”
“主子,您将赝品一事交給胡臬台處置,便是本來就沒打算放過蘇家,那為什麼不借此機會将蘇都督‘拉攏過來’反倒将功勞推給了胡臬台?蘇都督人又不在,又一向與家族惡交,他未必會領您的情,胡臬台也未必會領情,這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嗎?”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聖上允許我南下查案,本着的就是制衡之心,若我借此大肆黨同伐異,真就這樣把江南道的天給掀了,你說聖上會不會對王爺容情?禦史的彈劾會不會對我容情?”
“可是主子……”
郇寰擺手,“不必多說。常為家族束縛的蘇德惜能借此約束家族,我這一趟就不算白來,增益魏王之事他不會做,投靠我們的選擇他也不敢做,他能這樣中立于雙王紛争,就是極好的結果。”
“本宮在此謝過窦指揮使了。”
窦宇雖然不悅,但還是回了沈明枳一個更盛大的禮。既然禮已經到,那客套違心的話也就不必說了,窦宇繼續背過身指揮陰陽衛的來往忙碌,突然想起了午後那啞巴孫醫生的事情,耐着性子禀告道:“午後孫先生特意去拜訪了那個‘見識過人’的衙門仵作,回來後就請拜見殿下,被臣攔了。”
沈明枳曾叫他看着孫先生,後來得了閻野放的授意,答應借兵給郇寰,就沒有攔着孫先生看熱鬧,出乎意料他居然還幫上了忙。孫先生從外頭回來時,沈明枳應當還在休息,雖然已經醒了,但郇寰在,窦宇攔得好。
沈明枳再度謝過,讓夏至親自去請,不一會兒,火急火燎的孫先生揣着本舊書跑了過來,催了筆墨立即寫了四個大字遞了過來:“仵作說謊。”
夏至接紙的手一抖,見沈明枳長睫下垂,遮去眼中異色,連忙将紙還到了孫先生桌上,聽了沈明枳的吩咐就恭敬退出了廳堂,将門仔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