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相親相愛!真好,不愧是你費盡心力搶來的如意郎君,如若你大費周章求來的這樁婚事,最後卻過成了宣國與齊珏那副相看兩厭的模樣,你一向要強,絕對不會甘心的吧?”
畢竟是多少年專寵不衰的寇妃的女兒,哪怕是累日不吃不喝哭得憔悴,哪怕心腸淬了毒、似蛇蠍,說起刻薄辭文的長甯也讓沈明枳看出了一種歹毒的驚豔,有種被蛇咬了、蠍子蟄了的錯覺。
“日子過成什麼樣,看人。齊侯無論娶誰、宣國不論嫁誰,雞飛狗跳、同床異夢在所難免,郇海山既不是齊侯,我亦不是宣國,我們的日子自然比他們好。”
長甯放肆地嬌笑不止:“是啊,你不是宣國,他也不是齊珏。齊珏貪圖潇灑自在,宣國貪圖色欲皮肉,一個隻想快意恩仇、遊獵仗劍,一個隻想着美少年,他們當然說不到一起去,隻因為年少無知搭上了同一條賊船,這輩子就得綁在一起。”
她這番話裡不知那些字眼戳中了沈明枳的疑心,可她還來不及細細揣摩這種怪異從何而來,就聽長甯的聲音裡漾出了一份悲涼:“郇海山當然不是齊珏,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入仕登科、心懷百姓天下,寄人籬下寒窗之苦他吃得,嶺南瘴氣惡俗之苦他吃得,他什麼苦都吃得,他是有大志的人,為了讨父皇高興、為了給哥哥掙名,所以他娶了你!”
溫言軟語陡轉急下,長甯怒目戬手,直指沈明枳:“可你!你想的是什麼?從小到大你裝得溫柔和順,可你本性如何?為了得到,你又能裝成何等模樣?别以為我不知道,你跟着東宮讀了聖賢之書,便也生出了牝雞司晨的荒唐心思,不然——”
沈明枳眼光一轉,見她久久蕭瑟的眼裡露出久違的得意興奮:“不然,你怎會還和柳晢相親相愛别有瓜葛?”
恍如“柳晢”這個名字就是一道驚雷從當空劈下,沈明枳怔愣瞬息,眉頭才慢慢糾結到了一起。這絕對是她此行沒有料到的部分,那種勝券在握的自信随着眼前長甯的明豔動人越發清晰而逐漸隐散。但也隻是失神彈指,沈明枳就穩住了心神,她輕嗤一聲,語氣口吻越發淡薄:“長甯,話不能亂說,說多了,想說也不能夠了。還有,直呼其名是為大不敬,寇妃娘娘就是這麼教你規矩的嗎?哦,我知道了,她眼裡隻有她的寶貝大女兒和趙王這個兒子,何曾親自教導過你這個不受寵的?她心裡滿不在乎,底下人更見風使舵,有誰真心指教過你?”
長甯僵硬一瞬,但她強忍着心頭泛酸,擠眉哂笑:“我說中了對嗎?你竟然也有狗急跳牆的一天。”
旋即,她仰天長笑,“居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是你求的、還是父皇看在東宮的面子上給你指的?這般的人物,隻要你開口父皇會答應,可見他偏心啊,一顆心幾乎都長在你身上了!從小到大,什麼好的都緊着你,他瞧上了樓家卻瞧不上樓複,瞧上了甯國公府又不滿意甯七,滿朝文武英才挑下來沒幾個入眼的,估計對柳曦既年長你許多歲也頗有微詞吧?呵,這普天之下,當真隻有你一人是他的寶貝女兒。”
長甯這個丫頭,還是掉進了自己挖好的陷阱裡。
沈明枳垂眼,默默聽着她憋悶許久的牢騷:“可你的母親不過是一個沒有名分的下賤宮女,甚至連宮女都不是,他們說你是從宮外抱回來的,指不定就是哪個荒野村婦生的。可你又憑什麼這麼好運?你也不是皇後生的,憑着你大姐姐出塞和親死了,父皇愧疚,皇後傷心,他們便将對女兒的愧疚全都換來寵你這個替代品?太子也寵你,這坤甯、東宮兩宮上下哪一個不喜歡你?那些個蹬鼻子上臉倚老賣老的前朝老頭子也要誇你?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偏向你?蒼天也這麼偏心,讓你想要的東西就能得到,想辦成的事情就能辦成,嫁誰就能嫁誰!”
“從小到大,從宮裡到宮外——”長甯已經控制不住滴下淚來,這一口氣堵在心口讓她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可她哽咽着哽咽着,就突然笑了出來,“長平,你讨厭你,我恨你!現在好了,我終于不用受制于你了,明天,化隆上下都将知道,太子舊臣和太子幼妹,關系匪淺!”
她笑出了幾分得意與幾分恍然:“你說咱們這些野心勃勃的哥哥們會怎麼看柳曦既?他押了東宮,結果東宮死了,現在隻能走大路,人人都要贊一句不偏不倚!如果現在他們知道,原來柳曦既與你有過婚約,離成親就差那麼一步,你又一意孤行要去南巡,名有了、利有了——”
長甯蓄滿淚水的眼裡流出了怨毒:“他們都是人精,誰猜不出這意味着什麼?太子已死而東宮猶在!隐去了明面上的聯系,你們背地裡謀劃奪儲争位,柳曦既還是二品大員,執掌察院,他的老師是蔔栾枝,霍西台也對他百般提攜,閻閣老等都贊賞有加,視他為繼路後人。這些人啊……上至部堂閣老,下至禦史長吏,哪一個不是他們的門人故舊,哪一個不曾受他們的提攜關照!他們或死或退,可柳曦既還在台前,天下仕子千萬,他豈不是一呼百應?我看倒比郭明修這個半路出家的次輔來得威風!”
沈明枳不寒而栗。這番話固然聳人,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過分之說,但說出這番話的人是從前那個隻知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長甯,這才是震住沈明枳的關鍵之處。但轉念一想,沈明枳重新了然:若非自己從小到大都瞎了眼睛沒看出好賴,那就是有人教她這麼說的!
這就更加可怕了。
怒極畏極反而展顔,沈明枳冷硬的口氣不覺軟了下來,似是随意在哄一個孩子,“誰教你這麼說的?或者,這事情是誰告訴你的?你母妃沒腦子想不了這麼多,她若自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早就宣揚得滿城風雨——那麼,是窦晴柔嗎?”
沈明枳的目光遊離于她的周身,見長甯的唇角情不自禁地蔑視一撇,她自己也應當沒有注意,可這細微的動作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沈明枳的眼中,“我忘了,你們姑嫂關系并不和睦,她也瞧不上你的性子,她若知道了什麼秘密,告訴誰也不會告訴你。”
長甯的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怒火攻心,氣到了極點,但沈明枳從不懼于将她這把火燒上天,因為她的火氣再大,也燎不穿天幕、燙不出洞:“你哥哥趙王就更不可能了,告訴了你,豈不是讓你平白生事?他們現在對你唯一的指望,就是安安分分地出塞和親,不要再給他添亂!”
“這些話,非親近信賴之人說不出,如果他們都不是,就憑你的心性,天下有誰會願意你與親近?難不成是你那十來歲的長英小妹妹?算了吧,她從小被窦晴柔接出了宮,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窦晴柔好歹也是名門貴女,有見識有魄力,她親自養出來的女孩,冰清玉潔又聰明過人,你哥哥他們對她都寄予厚望,她怎會傻傻與你同流合污?”
長甯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夠了!你給我閉嘴!司馬昭之心,你别再掩飾了長平!非皇後之子不為儲,太子死了,可養在中宮的還有一個晉王!晉王年少,他們為輔,你為攝,謀劃的好一出大戲……”
“大戲?”沈明枳一挑眉反斥:“長甯,你現在就被人當作猴耍作戲還不自知!”
長甯卻是不管不顧:“長平!你很得意啊,跑到父皇跟前将我一軍,還打算将整座王府一軍,隔牆有耳,三尺神明在天!你以為你的伎倆沒人看得出來嗎?”
瘋魔了。
沈明枳的目光從她頭上松松垂下的金簪掠過,冷冷問她:“你還打算怎麼激怒我?”
長甯一怔,轉而挺起脊梁:“是,我就要激怒你!我要讓郇海山也看看你真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