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冷硬的沈明枳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哄一回,起因卻為了一個毫不相幹又有些幹系的男人,臨川莫名很不是滋味,“倒也沒有。”
沈明枳挑眉,“那京裡有什麼流言?”
臨川想了想,“甯國公府最近還挺熱鬧的,甯七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姐姐鬧着要出家,聽說什麼上吊、吞金,各種威逼的法子都用盡了也沒遂願,幾日功夫,甯夫人已經連着進宮兩次和皇後娘娘哭訴了。可我聽說,這位甯姑娘要死要活的,其實是為了一個書生,一無功名二無家财,會拽幾句酸詩腐文,那《鳳求凰》彈得,直接把這位琴癡小姐的魂都勾走了。”
“座上琴心,機中錦字,最萦懷抱。甯姑娘高緻,國公夫婦愛之如寶,雖然二十好幾,甯夫人常常替之恨嫁,但真心還是想把女兒長留身邊、一世無憂的。”
臨川大笑兩聲:“你這番不成言論的言論倒說得對,甯姑娘是琴癡,未嘗不會是個‘情癡’。她性子又傲,孤僻不願與人交往,不出門則已,一出門到處得罪人,國公夫婦是看準了他們這個女兒不好嫁,是心頭肉,便不忍看她遭罪受苦,又是公門貴女,随便也将就不得,就此蹉跎多年。這突然的,甯姑娘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文君當垆,前車之鑒,這二老什麼人沒見過?為了女兒他們什麼侮辱受不得?隻怕允了這樁孽緣,女兒遇人不淑,這麼擰巴的性子一個想不開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便是開竅晚的壞處了,被人騙了還不知道,被哄得愣是把所有退路都斷絕了,吃盡了苦頭丢了性命,還做夢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長門舊址猶在,怎不見金屋藏嬌、椒房隆寵?男人啊都是這樣,斷不了孽根卻要說女子善妒,今年花勝去年紅……”
臨川見沈明枳聽着有些走神,輕輕推搡她一下,“想什麼呢?甯國公二老也不是食古不化的,這樣拒絕,想來那什勞子書生并非良人——”
“到地方了。”
臨川一扭頭,循聲往林深人密處望去,“啊呀,還真到了,聽起來還蠻熱鬧的,鹇兒你真的不去坐坐?莘莘說今年開春的兩榜進士就會來好幾個呢,指不定有能入你眼的呢?”說到這裡,臨川一拍腦門,“我倒忘了這件事!和親那一陣,魏王替長樂物色了一個年輕人叫韓宗英,這人我見過,也不過如此吧,長樂那刁鑽的小妮子一定看不上。所以你猜猜,這韓宗英現在怎樣了?”
此間熱鬧非凡,隔着疏葉已經能夠聽見各種歡笑排山倒海似的奔湧而來,直如一股漩渦,将無心過路的人也都裹挾了進去,沈明枳已身在其中,卻還有些出神,“總不至于殺了。”
“和抹脖子也沒什麼區别。”
聞言,沈明枳收心斂神看了過來,耳畔林間的筝鳴琴響越發轟鳴。
“寒窗苦讀數載,一朝金榜題名,這戶部的官位還沒捂熱,結果家裡老娘死了,得丁憂,三年孝子當下來,朝中風雲變幻,驸馬黃粱之夢乍然驚醒,從頭到尾被人當驢溜的了一趟,他的仕途跟抹了脖子有什麼區别?”
沈明枳止住腳步,意味不明,“真是好巧。好了,你去玩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雙塔寺裡的楓葉被霜打出了深深淺淺、濃濃淡淡不同的色彩,絢如赪虬,燦如□□,間雜于長青松柏,斜出高牆、穿樓打檐,直送到沈明枳眼前。這已經是時節更替意味極其濃烈的殘秋,可寮房中琴聲簇簇如春雨柳絮灑落,塵煙綿綿,伴着迎面西風料峭一如早春東風,直讓沈明枳想起那句極有名的詩來:“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她站在城外雙塔寺,卻想起了大内雲巒起伏的宮殿,也正沐浴在這樣的一場早春酥雨裡。那座又偏又遠的薜荔殿,爬滿了自南方移植過來的翠色藤蔓,朦朦胧胧的雨天雲色一罩,平生不過六七年的沈明枳從未出過皇城兩都,卻也知道了何為江南、何為嶺南。
幼年時的沈明枳很少來這個偏僻得有些陰氣的地方,可甫一來這個地方,沈明枳就聽見了朱遺思最新譜出來的一支無名曲。做東延邀朱遺思的是住在薜荔殿偏殿的崔選侍,她很喜歡撫琴弄笛,常常與伶人往來,正與朱遺思聊在興頭上,沈明枳剛一打擾便斷了他們的雅興。她猶記崔選侍見了自己面色燒紅,那一雙清水淋洗過的明眸裡多了嗔怪,朱先生則慌忙按滅了琴弦,尋了借口匆匆抱琴告辭。
生氣時崔選侍的眼睛,透着玲珑珠子入水翻滾的靈動,一如耳畔琴音,将經年累月逐漸淡忘的舊事霎時落到了實處,凝成了一斛珍珠灑在了她的腳邊。
充棟剛提壺出來打水,乍然看見沈明枳袖手立于檐下靜靜聽着寮房裡的幽幽琴聲,渾身一個激靈,壺中仍潴留着的茶水便從壺口潑了出來,差點潑到月珰的腳下。他連忙上前高聲揖禮,“參見殿下。”
房中雜亂一陣聲起,那脈脈訴不盡離情别緒的琴音戛然而止,沈明枳便也從回憶中清醒,等她勉強笑着應下了充棟的禮數,甯晨铎已經迎出房門。他一身淺淺的月白就如月色蕩漾于金秋的桂枝,玉石藍的絲縧紮在他的腰間,還是早先流行的纏枝式樣,是林下缥溪,壓在腿側的那枚青碧色玉環則成了落在水面的一片碎月。
沈明枳下意識就要像從前那樣,擡手止住甯晨铎的虛禮,可她看見了甯晨铎那幾分溢于言表的慌亂,心中早被針紮過的洞眼又開始刺痛,剛要擡起的手就僵硬在了袖子中。
“臣甯七,參見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朱遺溫也迎了出來,沈明枳在朱遺溫開口前笑道:“不必多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