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一愣,旋即勉強地微笑:“不阿小哥寬心,這點小事不須放在心上,公務要緊。”
不阿三拜,匆匆跑沒了影。
月珰擔憂地看向垮下笑臉的沈明枳,“殿下,怎麼了?”
柳曦既身邊的人怎麼可能“毛毛躁躁”地在啟明門外當街攔車?柳曦既這是借不阿的“毛毛躁躁”在警戒她的“毛毛躁躁”,他一定是看出來長甯和親之中的曲折有她的手筆,故而借此敲打她不能得意忘形。
确實,她沈明枳是容易忘乎所以的人,最典型的表現就是,她敢在郇寰的眼皮子底下演這麼一出口蜜腹劍的戲,萬幸郇寰沒有看出破綻,抑或者出于一些利益的考量,他緘口不語、按下不表,總歸事情是辦成了,可喜可賀。
但凡事怕的就是萬一。
柳曦既做的都是銅澆鐵鑄的穩妥事,向來是伺機而動、動必封喉的穩重人,所以他提點自己表露出來的最粗淺的用意,便是勸自己及時收手,既不能杜絕根弊,那就及時止損。可這些事她不做,就沒有人會替她做,柳曦既不會,梅如故也不會,她隻能靠自己。
柳曦既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自己與他的交情比起和梅如故的,算得上淺薄,便是出于安危考量,平日見面他們連一句閑話也不多說。事出有因,可沈明枳一時想不通,隻能用“東宮故舊”這四個字作為胡亂借口暫時搪塞。
沈明枳苦笑:“沒事,走吧。”
馬車平穩地馳上了回府的街道。天氣回暖,東風袅袅,泛起的卻是一陣寒顫。化隆城裡的路也不是大道坦途處處,沈明枳被馬車一颠,陡然一個激靈,去歲千秋節長甯放的那隻沒炸出響的啞炮,就在此時将她的心炸得血肉模糊。
太巧了,天下能有這樣的巧合嗎?
長甯是藏不住事的性子,她必不可能早就知道柳曦既的這段往事,可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和親當口被人當作了發難的幌子,一箭穿心,愣是絕了長甯求生掙紮的意志,讓她成了一幅行屍走肉,再沒了氣性。
這種時間的把控,真是太過微妙。
觀長甯的反應,第一重重大的嫌疑就落在了她的小妹妹長英身上。可她隻是個孩子,被窦晴柔用詩書禮義教養得極其規範的一個孩子,她如何知道這樣鮮為人知的秘聞?她何時知道的真相?她的目的為何?正常說,小孩子的舉動常常為大人教唆,但最不希望長甯出事的就是趙王府,最不可能探得這些秘聞的就是趙王府。
沈明枳腦中一團亂麻。
莫非柳曦既這突然的警戒,背後别有根源?難道在她不注意的角落,還曾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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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國喪,憋了三個月的五陵子弟變本加厲地花天酒地,幾天内,勾欄酒肆出了好幾起聚衆鬥毆的流血事件,京兆府一下子忙得腳不點地。除了京兆府,每年開春各地治河保漕的紛争就能把戶部大小官員愁得兩鬓斑白,所幸今年沒有發大水,也沒有赤地千裡的旱魃,西北與義律的混戰業已平息,乍一看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國庫裡也存下了微薄的一點金銀。一切都随着越來越暖的天氣漸漸複蘇,一直等到谷雨,終于好似徹底回到了正軌。
聖上也逐漸從喪妻之痛裡緩了過來,着手準備起因為去年義律使節到京而暫停了的家宴。皇室成員的孝期依據遠近親疏依次不等,以魏王、宣國為首的皇子、公主孝期為三年,臨川郡主等為兩年,諸如趙王世子等為一年。期間,禁止嫁娶,禁止生子,禁止宴飲。聖上親自定下家宴的日子,無疑是放松了皇家熱孝居喪的要求。
“殿下,再不梳洗就要遲了。”
沈明枳正對着清晨暗衛送來的簡信出神。她似是還有些困乏,兩道烏黑橫在眼下,頭發垂在肩上,衣服也未換過。最讓月珰心驚的是她的臉,在日複一日的傷病哀悼中逐漸蒼白。
“梳頭吧。”
沉默少頃,沈明枳折起信,點燈将紙燃燒殆盡。等她穿戴妥當,走到正門照壁準備上車時,就見郇寰正擡頭端詳着影壁後的浮雕。
朝南的正面雕得花團錦簇,蝙蝠滿天飛,瑞鹿回頭望,壽桃壓滿梢,喜鵲上枝頭,這是想窮盡天下好事、搜羅入一家門楣。背面就更加直接,一整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多子多福開口常笑,邊上一隻知了更添了幾分互相唱賀的意趣。
他應該看了很久,久到思緒發散收不回來,一時間沒注意沈明枳也走了過來。
沈明枳少見郇寰出現在兖國公主府的正門。按往日,他應當在刑部衙門,再謙恭點,他應當在啟明門前等自己的車架悠然而來。尋常出門,他也不走公主府的門。他襲了爵,但不住侯府,在而今公主府的地段另置一府。婚事敲定後,因為一切曲折複雜的原因,郇宅附近的空宅被合并翻修成了兖國公主府,兩府合并,中間開一門,就算合成了一家。
最初的郇宅沈明枳見過。那是人日的夜晚,她誤了回宮的時辰,便由郇寰陪着在化隆城的大街小巷慢慢逛着,不知是有意無意,他們就逛到了郇宅。乍一看,門庭冷落,和豪右戚畹的府邸相比簡直寒酸得窮酸。
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婚約,所以郇寰邀她進去小坐也并無不妥,故而沈明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了郇寰的書房,便知道了這一整座郇宅最貴重機密的東西,不過他滿架子的案卷書冊。
“過幾日需要請殿下随臣回一趟侯府,郇毓的婚事要提上日程了。”
沈明枳回神,掩唇打了一個哈氣,“好。”
多看一眼也不必,他們坐得這樣近,郇寰早已發現了沈明枳淡妝之下掩不住的疲态,可再離得遠些,時而粗心大意的他應該就看不穿她的掩飾,他抿唇,不知嘗出了什麼滋味,繼續道:“郇毓的婚事敲定後,我打算把郇翾、郇旒接來。”
“好。”
兩人頓時無話。過了許久,郇寰見沈明枳沒有瞌睡,便又開口:“郇翾是男孩子,但他還沒到離家上書院的年紀,在侯府一直上的是族學,若他搬了出來,我在外面物色了先生指點他,公主府裡都是女眷,常常出入必然有所不便,所以我打算讓他安置在郇宅,就在我書房邊上辟一間屋子供他讀書用功。”
“好。”
聽沈明枳答得幹脆,郇寰一時間不知開口繼續說些什麼。冷場許久,還是沈明枳打破了沉默:“他們願意嗎?”
郇寰一愣。
沈明枳看他的反應,就知道從頭到尾,他在外面多方打聽西席先生,在菁明書院裡疏通了關系,甚至于費了不少口舌心思說動柳氏,卻從未考慮過十歲出頭郇七郎兄妹究竟願不願意離開母親的懷抱,跟着他遠離家族。
不過。
沈明枳心中一哂。
這種事情由不得他們兩個孩子自己拿主意。郇寰是一家之主、一族之宗,在襄陽侯府裡向來說一不二,現在又升了尚書,在刑部衙門裡也說一不二了,他的話,阖府上下會有誰敢多嘴置喙?且現在的情形不同于往日,沈明枳不大可能生育,郇寰也沒有納妾打算,郇七郎極可能成為将來的接班人,接班人不親自培養,他郇寰能放心将郇家的一切完完整整交到郇七郎手上?他本人看不上襄陽侯府,但不代表着他會讓祖宗家産絕嗣。
“這事……我确實沒問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