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主想說什麼?”
“你辜負了這番心意。”
蘇霄呼吸一窒,猛然想起昨夜郇寰說的那句話,倍覺心煎。
“你也讓我的一番心意,成了泡影。”
“什麼意思?”
“來公主府這些天你也看見了,我與他之間隻是表面文章,所以他有什麼過往、過往有哪些紅顔知己,我一點也不在乎。”
蘇霄的呼吸急促起來:“民婦聽說……公主是搶來這樁婚的,這座公主府就是最好的印證。”
沈明枳嗤笑:“你是聽寇妃說的對吧。不錯,他是我搶來的。正陽門附近有一座很氣派的義律王府,那是聖上還是兖王時的府邸,後來翻修成了長安公主府,可惜公主和親,宣國沒這個運氣撿漏,隻能搬進靖安侯府,而這座公主府就留給了我的。”
“為何不要?”
“因為我很早就看準了郇海山。”
蘇霄的呼吸又是一頓。她幾乎耗盡了力氣才重新暢通阻塞的呼吸、捋順僵直的思路,可沈明枳對她的這番掙紮視而不見,兀自說道:“想來寇妃也告訴了你,那時候邊關告急,于是我提議将公主府改成了義律王府,以慰敵虜心、以彰和平意,戰局果然有了緩和。聖上很寬慰,更覺得虧欠,要給我修府,但朝廷缺錢,再三推辭就沒有強迫。現在兩府變一府,是打斷骨頭連着筋,就明白地告訴全天下人,我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和離的,而我推辭公主府,既博了名又收了利,何樂而不為。”
“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因為你不信我。‘太子無後,臣妹守孝’,我物色了三年就挑中了他,現在兩府合一,無論出了什麼事,我都不會提出和離。同樣,他也不會,他這個年紀就當上了秋官尚書,要歸功于趙王的保舉,也未嘗不是靠了兖國公主驸馬的頭銜。但這樣并不就說明我們有什麼山盟海誓般的深情厚意,隻是利益羁絆得太深,誰也不敢離開誰,而非誰也不想離開誰。”
“所以?”
“所以我們隻求相安無事,而你從來都不在是非之内。”
蘇霄大睜了雙眸,不吝于流露出心中的震驚。
“所以,即便他是把你弄進京、弄進府,還是弄進他的卧房,我都不在乎,且君子成人之美,于我有利無弊,何樂而不為呢?”
蘇霄懵在原地,少頃,她苦笑着搖頭:“他不會的。”
“太醫院十四位醫婆,你說我為何偏偏要了你。”
“因為皇後。”
沈明枳目光深沉:“不錯,可即便為了皇後,我也不必把你要入府。”
“公主,你究竟想做什麼?”
“助有情人終成眷屬,樂事也。”
蘇霄笑得凄涼:“你說謊。”
沈明枳斜瞟着書桌上的那冊《孟子》,“子非我,安知我并非真心?你說他‘不會’,你怎知道他不會?寇妃應該不會和你說,他少年時也曾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知己多少誰又知道?他也是個男人,憑你的姿色,他豈會無動于衷、坐懷不亂?以己度人可不是君子所為。”
蘇霄陷入了沉默,良久,她緩緩開口:“公主,既然你知道我愛他,又何須多問我會對皇後下手。”
“你不必替寇妃認她的罪。”
蘇霄猛地擡頭。
“不錯,我知道是她幹的,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幹的,但龍血腦與梅蕊相克,這樣邪門的西南偏方她搞不到,她有殺人心,卻沒殺人刀,這刀,是你遞的。”
蘇霄阖上雙眼,“是,是我告訴她這個方子。不必說了,我的罪該論死吧?”
“在我手上,你死不了。”
蘇霄睜眼,不解地看向沈明枳。
“入了太醫院,你就刻意躲避紛争,怎麼會上趕着教寇妃殺人?”
“公主是想幫我脫罪?”蘇霄笑了,“殿下,你就從未動過心嗎?将自己的夫婿推向别人的懷抱,你真的忍心嗎?”
沈明枳說得真誠:“他隻是你喜歡的模樣。”
蘇霄的心劇烈震顫:“我還是要辜負殿下的好意了。”
“你不是有意的。”
她那對似被青黛細細劃過的眉毛終于揪結起來,“不,我就是故意的。方老清理庫房,發現了龍血腦,他對龍血腦的功效也不甚了解,是我翻遍了醫書找到了龍血腦的功效,也是我提議更換皇後保養的方子。那時候,我确實沒想到要害皇後……”
“是寇妃。”
蘇霄慘白着臉點頭:“是,她說,她恨皇後,她分明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遇見他,為妻不得她就為妾,哪怕是私奔也要和他在一起,可她能收拾後宮裡來來去去的女人,卻始終不能動這個皇後,因為這個皇後在他心裡始終有一席之地,而她要為他的考量,再吃上一輩子的苦。”
蘇霄仰頭,又擡手抹去眼眶裡蓄不住的眼淚。
她說的是寇妃,實則也是她自己的心迹。
是啊,若她從未見過郇寰,不曾見過那破落小院外的天地,也許她會一輩子安生于此、認命至此。可上蒼既讓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遇見他,為什麼還要設計這樣一個結局?是她自作自受,是她貪心不足,是她異想天開,可是,上天對自己夠殘忍了,過去多少年裡,她的母親、她的舅舅還有她自己,她們受的苦難道還不夠嗎?為什麼不能在此、借着郇寰的模樣、多予自己一時的溫柔?
沈明枳的心沉了下去。
又是情,又是這該死的深情。
“她……她問我怎麼辦,問我如何解脫,問我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擺脫這樣的痛苦……殿下,我出生微賤,但我并不卑賤,我也不該卑賤!我爹排行第五,他叫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從母親生病,我也再沒見過他,他有很多孩子,他也不記得有我這個孩子。他寵愛的那些女兒從小到大就踩着我的骨頭玩耍,可我不在乎,因為她們沒有我美,也沒有我有本事,甚至都不如我聰明,隻是比我運氣好,一出生就能阖家歡樂、備受寵愛。”
蘇霄的眼裡盈着碧泓一潭,眨眼的時候,溫柔就像灞橋柳拂過情人心,一條條一道道說不盡情思渴念,可她公然對上沈明枳的眼睛,風成了飓風,水成了鼍浪,橋上垂柳的假象如同一葉舟,随着心潮上湧飄零無依,她一開口,這葉扁舟也徹底沒了影子。
“公主,見到你之前,我從沒有嫉妒過任何人。起初我也覺得,這一切也隻是運數,你一出生就是最受寵愛的公主,被金尊玉貴地養大,然後在最好的年齡嫁一個讓所有人眼紅的郎君,過上我奮鬥一輩子都過不上的好日子。這是命,我怨不得。你早已出宮,可宮裡到處都是你的舊事,聖上為你破格、才俊為你駐足、命運為你眷顧,把天底下的好事都占盡,你與我是雲泥之别,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也想讓這些都與我無關,可是公主——”
沈明枳隻盯着她臉頰上的淚,想避開她眼中的凄涼,可她突然聽見:“你什麼都有了,就是他的真心,也都在你身上了。”
“他驕傲啊,如何會允許自己的氣息中摻雜入旁人的味道?可那夜我去驗屍,我就聞見了你的藥味。他與你成婚後,也更愛惜名聲了……這些的的确确隻是小事,小到他自己都可能沒有意識到。但是公主,你什麼都有,衣冠之上、皮囊之下,全都是你的,可你卻不以為意,我得不到的東西你踩在腳下,你說,我這故意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