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太夫人的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最近連床都下不了。”
“是啊,太夫人是這麼好的人,老天怎麼就這麼薄情,要這樣折磨她?”
“唉,如果太夫人沒了,公主不回侯府,真不知道侯府要是什麼光景,侯爺也真是狠心,太夫人好歹是他的嫡母,操持上下這些年,他也不聞不問。”
“這我倒是聽說一些。太夫人也就比侯爺大三歲,嫁來的第二年就生了龍鳳胎,人人都誇有福氣。那時候家裡就隻有侯爺還有三姑娘,但侯爺少年時浪蕩纨绔,好幾次把把老侯爺氣得吐血,太夫人心善,要調和他們父子的關系,還要操勞家務,便在生産時留下了病根。可侯爺年輕,聽了一些小人的讒言,說太夫人是在裝慈愛,是要謀奪他的世子位,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以讀書考科舉的名義住到了蘭陵蕭氏。”
“啊!”那個婢女驚訝萬分:“你說的小人,不會是先蕭太夫人留下的人吧?我說怎麼侯府裡一個蕭家人也沒有……”
“你是不知道,蕭家和柳家互相記恨呢。”
“他們有世仇?”
“這倒沒有,這河東柳氏都敗落成那個樣子了,天元年間還跟着繼後迫害過聖上,聖上寬仁,沒有抄家滅族,他們現在隻能賣女求榮,不然太夫人是他們長房嫡女,如何會進咱們這樣被别人說是暴發戶的侯門當續弦?這蕭太夫人走了,蕭家有想過再嫁一個蕭氏女來穩住關系,結果被柳氏搶了先,後來侯爺南下,爵位旁落,蕭家能不記恨柳家壞事?”
“看來侯爺還在記恨太夫人。”
“是啊,侯爺對這位嫡母不上心,公主就更不用說了,可憐七少爺和八姑娘這麼小,若是沒了母親,那該如何是好?”
冬至聽得越來越心驚,本想出去揪出這兩個長舌婦,卻被郇寰攔了下來,隻能滿頭是汗地同郇寰一起聽這些閑話。忽然,一陣草木細簌,假山那頭傳來了一聲怒斥:“你們在嚼誰舌根!”
郇寰立即回神,擡步走出長廊,直奔着聲源走去。
沈明枳止住月珰,“太夫人卧病,管不了事,你讓人查清她們的籍冊,讓人和驸馬說一聲,好歹是他家的人,由他來處置。”
月珰應下,擡頭就見郇寰立在不遠,正面色陰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兩個婢女,“太夫人院裡的人,知道的不少,冬至,把人捆了先送到管家那裡,領了家法再說。”
說完,郇寰擡步走到沈明枳身邊,溫和下聲音,隔着袖子牽起沈明枳的手:“我們回去吧。”
走上了長廊,沈明枳這才收回手:“私殺奴仆犯律。”
“我知道,我不會打死她們的。”
夜裡起風,沈明枳穿得單薄,隻覺得脊背一涼,連忙加緊腳步,不妨下台階時猛然打了一個噴嚏,沒看準腳下,一個踉跄就要摔下去。郇寰連忙展臂一撈,登時感受到左肩上的鈍痛,他将沈明枳扶正,等她穩妥站在了石子路上,這才收回手。
他這極其輕微的嘶痛在甯靜的夜裡無比清晰,沈明枳皺眉:“你受傷了?”
就着月色,郇寰看見沈明枳常年枯井無瀾的眼裡終于漾起了一絲漣漪,腦中不知起了什麼念頭,便輕聲應道:“一點點小傷。”
沈明枳順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他的左肩,淡淡囑咐:“哦,以後當心,一會兒我讓月珰給你拿藥。”
說着,她轉身就要走,走了兩步發現郇寰沒跟上來,奇怪地扭頭看他。郇寰這才慢吞吞走了過來,“冬至和郇杭都有事,一會兒上藥,臣想麻煩殿下,順便說點事情。”
沈明枳隻能将已經堵在喉嚨的搪塞咽下去,應了一聲。
**
沈明枳在門口聽月珰說完了公主府裡的瑣事,方才關上門,門關上的瞬間,郇寰的聲音就響在身後:“作為繼母,她對我不錯。”
此話一落,便是悉悉索索解衣帶的響動。
沈明轉過身,就站在門邊,看着郇寰坐在臨窗矮榻上,慢慢将腰帶解開。
“她對我慈愛,并不是天性如此。河東柳氏的那些事情殿下也聽過吧。”
他将腰帶整齊擺在了小幾上,開始解外袍的暗扣。
“柳家站錯隊是近來的事,但他們會站錯,不是巧合。那時候還沒有大楚,連年戰亂,小民破家、大室亡族,再加上另外一些原因,河東柳氏裡脫出了一支,南下遷徙到了杭州,積年累月,代代相序,老死不相往來。後來,到了天元一朝,這一支柳氏出了一位狀元郎柳初服柳濟道,入了菁明書院、再出任戶科給事中、常常被先帝召見禦前應對,前途無量。”
言及此處,郇寰手上脫外袍的動作一頓,“柳家當時出了一位戶部尚書,一位都禦史,一位禮部侍郎,慈甯宮住着先帝的生母柳太後,還尚了主,便是韋家有兩位皇後,舉目朝野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們還要煊赫的世家門閥。”
這是沈明枳也難以想象的存在。
郇寰将外袍褪至腰間,開始解第二件衣裳,“他們瞧不起柳初服,但并不動他,隻是後來,他們跟了繼後,柳初服跟了聖上,那年立儲,柳家便把他逐出京師,放言永不續用。然後就是柳初服連中三元的兒子柳曦既,不過這時柳家已經是秋後的螞蚱,甚至連蹦跶都不敢了,但他們敢在禦史柳晢變成左都禦史柳曦既後,找上門去。他們确實能屈能伸、能榮能辱、能人能鬼,謙卑到令人作嘔,但他們什麼好處也沒撈到。”
第二件衣裳也堆在了腰間,雪白的中衣在燭光下亮得刺眼,“她比誰都更渴望得到爵位,得到權勢地位,所以她如果算計我,我并不會意外。”
中衣無扣可解,郇寰擡頭望着門邊的沈明枳,“但她沒有,我特别意外。”
沈明枳走了過來,在立桌上的清水裡淨過手,在整齊疊在水盆旁的白疊布上擦過手,這才走到郇寰身前,“為什麼?”
郇寰并未直接回答,“離家出走與爵位之争沒有關系,包括後來,我自求外放也與爵位沒有關系,我搬出侯府另辟住處亦與此無關。”
沈明枳的指尖已經觸上了衣領,郇寰一垂眼就看見了她手背上幾顆沒有擦幹的水珠,他喉頭一動,繼續道:“我這一走,沒有人高興,除了外祖母,蕭家其他人也擔心爵位旁落,故而我在蘭陵過得很尴尬。唯一讓所有人都開心的,大概是我一步步過了院試、鄉試、會試,後來成了天子門生。也隻有這件事,值得他們高興了。”
衣衫褪去,沈明枳這才看見郇寰的左肩已經紫了,她離得近,一眼就看見紫色的淤腫下還有重新長好的箭傷。她想到了蘇霄,擡頭時正好對上郇寰的目光,黑沉沉,像是一道不見底的深淵,又像是一道橫斷大地的天裂。
“今天見了寇一爵。”
沈明枳移開視線,側過身去取小幾上的膏藥,“被他打的?”
“他骨折了。”
兩人俱是一哂。
沈明枳兩指一并抹了瓶中膏藥,撩起袖子,化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手背被郇寰按住,他道:“用點力。”
沈明枳按了上去,但郇寰的手并沒有放下,仍然握着她的手,肌膚相貼之處,兩人都有點發汗。
“其實你可以自己塗。”
郇寰剛一張嘴,就聽門闆被人拍響,“主子!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