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問道:“卸了陸微的兵權,那要由誰來接任?”
窦宇望着窦宙,“他的副官鄭弛孺。”
“果然。”
“不對。”窦宙再問:“還有個校尉盧汴是他的副官,主将出了事情,兵權理應由盧汴和鄭弛孺一起暫管。”
窦宇道:“盧校尉被鄭弛孺關了起來,說他是陸将軍的爪牙,常為陸将軍掩護,頗有嫌疑,不宜染指兵權,所以現在鄭弛孺已經拿到了中軍大權,打算再用通敵叛國罪砍了盧汴。不過好在錦麟衛指揮副使淩雲重攔住了,有他看着盧汴還算安全。現在我的人也早在去西北的路上,應該很快就能到了。”
窦宙與沈明枳對視一眼,窦宙問:“你怎麼知道這些?”
“淩雲重派人給我遞的消息。還有,我出宮時聽說,剛一下朝,鄭家和韋家的奏疏就遞了進去,現在應該已經批下來了。哦對了——”窦宇又瞥了一眼沈明枳,有點沾沾自喜地繼續說:“哥,你當年一直在找的人我找到了,到時候我讓陰陽衛順便護送回京了。”
窦宙默然一瞬問:“淩雲重為何要給你遞信?”
窦宇仰頭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上三衛互通有無也是常有,且一條消息害不了我,是真是假我一驗便知,他頂風給我漏信隻會給自己找麻煩。”
沈明枳看向窦宙:“他的舉動很不尋常。”
窦宙的神色更加凝重。
“阿宇,你知道肖執真與魏王派有什麼往來嗎?”
“沒有往來,他和哪個王爺都沒有往來。”窦宇答得斬釘截鐵。
“這裡面必然有事,肖執真要制死陸微,淩雲重卻又像在救陸微,可淩雲重是肖執真的心腹,沒道理背叛他。”
窦宇不悅,不耐煩地皺起一對如利劍般直入鬓角的眉毛,“公主是什麼意思?”
“現在朝廷與義律休戰,窦将軍丁憂,四邊守将各司其職,無法輕易調動,如果陸微落敗,不想重燃戰火朝廷就要向荥陽鄭氏低頭,一個三邊都督又或許一個靖臣将軍的官銜,不論給哪個,不過是公然認可已經攫取中軍大權的鄭弛孺又粉碎了朝廷的威嚴。義律世子與鄭弛孺交好,便是義律想再向大楚索貢,就算是再要一個和親公主,也不是不行。他們失去一個年老的鄭藩虢,卻有了兵權和義律的支持,這不是東山再起,而是割據一方無所不能。”
“公主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微絕對不能敗。”
窦宙道:“對,就算不為了黨争,他也不能落敗。”
他是草莽之中、阡陌之間平白蹦出的一個将才。當年太子就曾贊過他,說他鼓舞了底層兵卒的士氣,也調和了世家和寒門的關系,着實是前途無量的新星。
這顆星,怎能隕落?
“窦指揮使,勞你多打聽長甯公主。”
窦宇回神:“是啊,如果奸夫根本不是陸微,這一局就不攻自破了!而且出了這樣的事情,大楚理虧,朝廷和趙王隻想着息事甯人,沒有人會為和親公主出頭,她就算要拉一個墊背的一起死,總也不至于冤枉無辜。可是——”
沈明枳和窦宙看過來。
“可是關于和親公主,淩雲重什麼也沒說。再等等吧,陰陽衛很快就到了……”
沈明枳斂容:“那現在就要想辦法穩住朝廷,不能再讓他們挑事了。”
沈明枳回侯府時,郇寰已經等在了小書房。他坐在書案前,手上還握着筆,聽見門開後,隻匆匆擡頭看了一眼,便垂下睫蓋住眼底的情緒,邊寫邊道:“殿下想救陸微。”
“是,他對我有恩。”
“他沒有救。”
“事在人為。”
郇寰擱筆,“殿下已經想好怎麼做了?”
沈明枳走到他身前,“如果趙王願意幫忙的話。”
郇寰搖頭。
沈明枳冷笑:“不是幫我,是幫他們自己。陸微敗了會有什麼下場,你最清楚不過,他做什麼不願答應?怕麻煩?那是他的親妹妹,現在卻不想救她?還是從來沒想過要去救她?”
“自作孽。”
“我一個厭惡她的外人在想她另有隐情,她的親人卻隻想讓她死。”
“殿下隻是想救陸微。”
沈明枳凝視郇寰三瞬,方才輕笑:“是,我隻想救陸微,趙王隻想着息事甯人,而你,隻想着太夫人不要病逝、你不用丁憂。”
郇寰的呼吸一窒,仿佛有一隻手突然捏住了他的心髒。他喘不過氣,一直等沈明枳甩手走了,他浮在虛空的視線在落在了紙上最後那幾個顫抖的字。
他露陷了。
郇寰将那張已經快寫到尾聲的信紙撕碎,這才穩住心神重新寫了一封。他盯着這封信有些出神,等到月落參橫,冬至挑燈走了進來,他才看清封皮上工整地寫着“江南道按察使胡全德親啟”。
這是他第一次徹徹底底地違逆趙王。
這個口子一開,郇寰不敢妄想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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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枳做了一個夢。
這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大雪天,她來到了義律的草原。巫師暴突出來的眼睛黏在她的身上,讓她既恐懼又惡心。然後巫師說,她不祥,她肮髒。她給草原帶來了恐怖的風雪,所以說她不祥;她已非完璧之身,所以說她肮髒。
她不信鬼神,因為大姐姐重塑過雙塔寺的佛像隻為求得齊珏的真心最終卻被抛棄,人說心誠則靈,但她笃定事在人為。
她從沒見過雪夜的草原,遠方矗立着長風關,關隘上點滿了火燭,好像将鐵闆似的蒼穹燒穿了一個個窟窿。光從這些窟窿裡漏了下來,風也從中卷了進來,刮得她渾身都疼、到處都冷,可這樣絕望的一場夜奔,卻讓她凝固多年的血液再度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