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天光正照在盤坐在稻草上的陸微身上。
建元初年,這裡關過不少涉嫌謀反的功臣,幾代帝王更疊,這裡也塞滿了形形色色的貴人,後來都死了;等到天元前朝,這裡也進進出出伺候了好幾位龍子皇孫。而升平一朝至今二十四年,陸微是頭一個。
郇寰隔着鐵欄與他對望,在他起身前問:“那個人是鄭弛孺?”
冬至守在門口,牢前甬道絕無旁人,陸微的歎息在這樣的空蕩裡逐漸沉降:“郇侯,你為什麼這樣問?”
“你回京一路可曾聽說,京裡出了大案,魏王私仿天元舊物拉攏百官,人證物證證證齊全,百口莫辯隻能斷尾求生,讨一個約束不力的罪周全自身,現在還在王府禁閉不出。”
陸微的眼睛裡終于起了不一樣的波瀾。
“你也知道有人在救你,不希望你在回京的路上就被人暗算,可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陸微阖上雙眼,等待郇寰如同雷霆一擊的回答:“是兖國公主。”
郇寰冷冷道:“你的命很珍貴。臨川郡主受了斥責,她也差點把自己搭了進去,現在你安然無恙進了刑部,卻連辯解都不願,讓她知道了你這副引頸就戮的樣子,你讓她向誰去報恩?”
陸微搖頭。
“陸都督,你是有什麼顧慮麼?是怕查到荥陽鄭氏頭上引起邊關動亂?邊關具體是什麼情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聖上派你擔任靖臣将軍鎮守長風關,就是寄希望于你來制衡荥陽鄭氏;而殿下敢冒這樣的風險,也是她笃定你是清白無辜的。你出了事情,你覺得西北能夠徹底安甯嗎?你覺得殿下的良心能夠安定嗎?還有你自己,你甘心嗎?”
陸微再度沉默。
“陸都督,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珍貴。”
“郇侯,我說與不說,于你們有任何關系嗎?”
“義律大妃是趙王胞妹,這便是關系。”
陸微慘怆搖頭:“你們考慮了很多,獨獨未嘗考慮過她。”
郇寰仿佛摸到了頭緒。
陸微望着頭上那一道天光,“你們從未問過她怎麼樣,她會怎麼樣。”
“我是外臣,這些是王府的私事,我自然不能多問。”
“但他們也從未想過吧?”陸微直視郇寰,“多少天過去了,趙王他們關心過大妃境況如何嗎?他們還不知道,大妃已經失蹤很久了吧。”
郇寰一愣,攥上了鐵欄杆,“你說什麼?”
“如果拿到了我的口供,接下來趙王就該向他們發難,朝廷就會向義律發難,義律早就傷了元氣,西北的事情最後還會平息。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過去後,有誰會在意她将面對怎樣的災難?她是生是死?她就像一枚用廢的棋子,就算被碾為齑粉也無人在意。郇侯,我說得對吧,他們從未替她考慮過半點,哪怕半點親人間的關懷也沒有。”
郇寰眉頭緊鎖:“你想幹什麼?”
“後日便是三司會審,聖上也會像今天一樣旁聽吧,屆時便能屏退群臣、當面奏對,說出真相,保全大妃的體面。”
“你怎麼知道今日有人旁聽?誰告訴你的?”
陸微不答。
郇寰的呼吸慢了半拍,猶疑良久方才開口:“陸微,一個人要呆在适合的位子,他的心也該擺在适合的地方。”
陸微居然笑了:“為不相幹之人多留一份心,大概都會被理解成别有所圖,何況男女有别、君臣有度。”
“你這份心,就算是夫妻、戀人之間,都很難做到。”
陸微雙目洞徹,“郇海山,隻是你覺得做不到,而不是旁人真的做不到。”他也抓上了鐵欄杆,借力邊站了起來邊說:“衣冠簡樸古風存,化隆京畿之地,富貴迷人眼,這種淳樸心确實少有,到處都是陰謀詭道、爾虞我詐,久處其中受其漸染,實在難免。”
郇寰撤手,靜靜聽着他洞穿七劄的肺腑之言:“郇海山,你生來就是頭一等得意之人,可大妃也曾是頭一等得意之人,終淪落至此。我初到長風關,這才聽說當年長安公主出塞,也是頭一等風光的人物,結果是一個大雪天,公主向長風關的守軍求援久久不應,最終香消玉殒。和親公主确實與靖臣将軍毫無瓜葛,可關外之人與關内之人同根同祖,都是大楚子民,如何叫人厚此薄彼。我既不希望他日,我淪落時無人伸手,而今有人淪落,我為何吝于伸手?”
他深吸一口氣,“那日端午,我救了公主和晉王,并未遇見今日會有此遭際,這便是因果福報,得見為不相幹之人多留一份心,并非求利也非天真。郇侯,體諒并非易事,更非壞事。代我深謝兖國公主,微此後存亡,一應與殿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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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會審那日,陰陽衛抵京,沈明枳便收到了消息,說有要事相商,見面是在二水間的栖凰山莊。但一見窦宙神色凝重,沈明枳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等到眼前霍然出現了一道極其熟悉又極其陌生的身影,沈明枳懵在原地。
竟然是長甯。她圍着披風,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倦意和痛苦,正由人攙扶着上車,她扭頭看過來的這個瞬間,沈明枳隻道曾經那個天真跋扈的長甯公主已經死在了關外黃沙。
沈明枳剛要蹙眉看向窦宙問一個緣由,就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似是隔着夢将自己攬入懷裡:“長平公主?”
沈明枳渾身一震,定睛看向攙扶長甯的那個瘦削的女子。她是大姐姐身邊的春分。這本應該死去多年的人,現在就這樣,帶着遙遠痛苦的記憶走回這個世間。她臉上縱橫的眼淚,她那顆幾乎要跳出來的心髒,她身上深深淺淺、新新舊舊的傷疤,她的西北十四年,都這樣,以這樣殘忍的姿态,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自己眼前。
沈明枳不自主地退了半步,猛然清醒後又疾步沖了過去,抖着手不敢碰春分,怕這一碰便是一場空,又怕自己抓不住她、讓風将故人的影子盡數吹散。
春分曲身行禮,再一擡頭時滿含的笑意,讓沈明枳抑制不住壓抑的痛苦,眼角悄無聲息地流下淚來。
“殿下,奴沒死。”
沈明枳抹了一把眼淚,笑不出來,卻滿臉是笑,她點頭,拉上春分的手輕輕摩挲了一下,曾也細如水蔥的手指也粗成了棒槌,硬邦邦的,指尖的每一處似都鑲着沙礫石子。怕把沈明枳的手刮疼,春分剛要縮手又被沈明枳拉住:“這些年……還好嗎?”
“好,奴過得很好。”
“騙我。”
“奴都有孩子了,在義律,沒有回來……”
沈明枳心口鈍痛。
“殿下過得好嗎?”
沈明枳笑着點頭。
長甯挑開簾子望向車外。
“你們要去哪裡?”沈明枳穩住心神,看向了立在不遠的窦宙。
“入宮,面見父皇。”
沈明枳神色一凝,不管長甯,看着窦宙:“今日三司會審,現在進宮是趕不上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們怎麼回來的?”
窦宙不語,春分說道:“大妃生産前我們就跑出了王庭,藏在邊縣裡,是陸将軍帶我們入的長風關。”
“後來呢?是陰陽衛帶你們回來的?陰陽衛晚了好幾天才出發,這些日子你們還藏在城裡?陸都督一出關就被人彈劾,他們沒有搜捕你們嗎?”沈明枳再度看向窦宙:“将軍為她們準備了什麼說辭?入了宮,見了聖上,那麼多人那麼多張嘴,一問便有纰漏,一旦出了纰漏就會讓人鑽空子……”
“兖國!”長甯的聲音很虛弱,說着說着眼淚就滴了下來:“我們是跟着遊商南下入關,風餐露宿趕了不知多少日夜,半途遇見了陰陽衛,這才平安回京。我的孩子沒了,陸将軍又被我連累至此,求你引我入宮,和父皇說清楚,我不能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