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曦既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你又要我幫你做什麼?”
都入秋許久,難得天氣返熱,梅如故卻還要坐在水缸邊上納涼,聞言,笑眯眯地一指自己對面那把胡床,“這話說的,多傷感情啊。”
柳曦既還是在臨窗矮榻上坐了下來,一掃面前小幾,茶果點心,一應齊全,中間還擺了一整塊冰。
蒲扇搖得呼呼作響,梅如故扭頭對他笑:“好吧,你我之間也沒什麼感情。你猜得對,我這又要麻煩你了。”
柳曦既輕抿一口茶,“你還不起。”
“是啊,欠太多了——”梅如故起身,晃蕩到矮榻上盤腿坐下,笑嘻嘻地玩笑:“那便不還了。”
柳曦既不看他也不說話。
琢磨着柳曦既的神色,梅如故試探問:“你又看出來這是我的手筆了?”
“本來還不确定。”
梅如故給他添水:“怎麼不确定了?”
“畢竟是人命。”
“幹到這個位子,你我誰手上沒幾條人命呢?”
柳曦既擡眼凝視他的嬉笑。
梅如故不理會他眼神中的譴責,探身抱臂支着小幾嚴肅道:“王家占了人家的妻女,又以挨家挨戶分攤的魚鱗圖冊稅不齊,交上來的棉紙質量下劣為由頭,把他們都逮進牢獄,沒兩天便全家死絕,隻有一個表親前些天上山捕獵逃過一劫,一直藏在山裡等到了魏王派人。”
“魚鱗圖冊稅?”柳曦既蹙眉。
“戶部每三年收繳一次地方的魚鱗圖冊,由地方負責制作,當地守軍押送至當地府衙,層層上交,除了四大将軍轄區,其餘地方最終由高級衙署諸如布政司、各道總督府核查清點,押送京師戶部。又,每九年重造一次籍冊,存入紫微宮架格庫。”
說着,郇寰冷冽的視線一掃寇慧中,“天元前朝,這筆錢是攤在百姓頭上,特意增添的魚鱗圖冊稅;升平開國,聖上便将這筆錢劃到了當地官紳頭上,又要讓縣衙和商賈共同負擔,雖然實質上還是從賦稅裡抽調銀錢,但性質全然不同,每年增派下去的賦稅裡也再沒有這麼一條魚鱗圖冊稅。王家是官又是商,膽敢違抗皇令私自增稅,就憑這條,這王家就保不了。”
寇美中滿意地朝郇寰微笑,斜眼看向寇慧中。
“但是,華岑建今晨彈劾,隻含糊一句、潦草帶過,就盯着三年前,謝改之出差巡查江西道時,收受王家賄賂,錯判人命案,全然不管收稅,似也不想從收稅上面制死王家,這值得深究。”
寇慧中冷汗涔涔:“既然如此,那謝改之呢?讓他把罪全都認下,信州那裡我來善後,隻要不提收稅,總到不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三年前胡亂判案、草菅人命,後來事情捅了上去,曾恩全将案子直接移交刑部,這麼大的案子,沒有過我的手,也沒有過嚴中立的手,他一個郎中就把案子攔了下來,現在又是刑部侍郎,更把案子壓到了箱底。就憑這個,他敢接都察院遞來的斷頭案又東窗事發,他也保不了。”
寇一爵道:“既如此,我們便不要在他們身上做無用功。魏王拿到了收稅的把柄,卻不敢抛出來,其中必定有鬼,若不是有後手,那就是他們也心虛,畢竟這種事情誰手上沒栽過幾樁,從中挖掘,或可破局。”
郇寰點頭:“這是一條路,但還有一條,在都察院。”
“你是說,案子埋了三年,都已經從察院交到了刑部,華岑建與裴繼登卻能翻出來,其中也必定有鬼。”
“非但如此。”
柳曦既冷冷問:“他就在深山老林裡藏了三年?就等着魏王派人來找他?”
“如何不行?”梅如故重新坐好,“山裡有吃有喝還沒有紛争,呆個三年如何不行?若是讓我選,便呆上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三年前你就在謀劃了。”
“随便播下一粒種罷了。”
“既然早有謀劃,又何必告訴我?”
“我的手都已經伸入了都察院,總得知會一下你這個都察院的一把手吧?不過,我就算不知會,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對吧?”梅如故拿了一片瓜啃了起來,“這種地方上遞來的案子,入了察院首先要留底,然後在佥都禦史那裡過一遍,他們底下人斟酌着有無上報的必要,再決定是廷彈劾呢,還是移交刑部。像這種,直接彈劾中央有司的案子,照理說,一在察院留底,以你的敏銳程度和勤業态度,早上登記,你中午就知道了吧?”
他抽了帕子擦擦手,“所以,你早就知道有這麼件事情還按下不表,也盯了将近三年吧?”
柳曦既并不答話。
郇寰對角落裡的趙王道:“都察院問拟,刑部審定,大理寺複核,如不通過即打回都察院。将這件枉法案套入三法司慣用的運行程序十分貼合,如果要進行追責那必然是中間負責審定的刑部全權負責。但犯事的是刑部郎中,按照慣例,都察院如不當廷彈劾此案,就應将案件轉交大理寺進行審定,由大理寺呈報聖上,由聖上裁決。曾恩全鑽空子,略過了這一步,直接找到了謝改之,來了一招泥牛入海、放虎歸山。但地方交到中央的案子,入京的首先一步就是留底登記,沒人會沒事找事去翻這些案底,但總架不住有人要發難。”
“但這是三年前留的底了。”寇一爵反駁。
“是,我要說的正是這個。”郇寰依然看着趙王,“魏王會翻,華岑建和裴繼登會翻,難道都察院的一把手左都禦史柳曦既不會翻嗎?”
屋内鴉雀無聲,郇寰的聲音便顯得更加響亮:“今日,華岑建彈劾曾恩全,表面上看是都察院内鬥,所以柳曦既被罰,表面上是他這個左都禦史禦下不嚴、不稱其職;但華岑建彈劾曾恩全,這是魏王在發難,若是這麼看,柳曦既被罰就是因為他插手黨争,在不為人知處賣了王府一個面子。”
梅如故剛擦了手,又拿了一片瓜,“你今天被罰得厲害,半年的俸祿就這麼沒了,或可見,聖上是真的生氣,又可見,他的這盤平衡之棋,還遠沒有下完。”
“聖上還在平衡。”郇寰結論。
“所以你如果不做點什麼自證清白,再出了事情,便不是半年的俸祿這麼簡單了。”梅如故唇角含笑,眸中冷冽。
“所以當前要渡過難關,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自殘謝罪’。”
“他心裡有杆秤,你一向不偏不倚,就像那根杆,所以東邊重西邊輕、趙王得意魏王失意,他都不會牽連上你,可一旦你也上秤。”
“聖上心裡早有算計,必然是王府勢大,破壞了平衡,所以聖上允許魏王反撲,所以他要懲罰柳曦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