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真相,郇寰卻覺得沮喪。
他們可以認很多罪,但謀害太子這麼大的罪,鄒家、費家,燕王、魏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的。這樣的大案,光憑費氏一案是挖不開的,他們本不該這麼着急地将帽子扣下來,扪心自問,郇寰覺得趙王他們也沒有這樣的底氣、不敢這麼扣。但普天之下總有敢翻天的,總有着急忙慌要給所有人當頭棒喝的,總有棋差一招終至滿盤皆輸的。
其實他們很容易被迷惑,尤其是沈明枳,總會以為聖上排除萬難将他這個代罪之臣派來信州是别有圖謀,現在炸出了與東宮之死略有瓜葛的費氏案,自然該去以為,将這件案子徹底抖露出去就是聖上的本意。
但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郇寰有些看不透這樁樁件件背後的人心人情。
他又沉默地坐了會兒,開始穿戴衣裳,期間不慎扯到傷口,方才口中的藥味和腰上的疼痛瞬時造反,有要在他腦中另立為王的勢頭。他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從嶺南一路北上,也有這樣數不盡的狼狽和忡忡憂慮,随後,蘇霄那張姣好的臉從記憶中浮出水面。
郇寰手上的動作一頓。還品不出再想起蘇霄時,他心裡有多麼惋惜和後悔,冬至就拍了門,随後裹挾着風雪進入,激得他猛烈咳嗽起來。冬至來不及自責,便急急忙忙開口:“主子,戶部梅郎中的家眷也在此停駐。”
郇寰平複了一會兒,“梅如故?”
冬至幫着郇寰穿衣,點頭道:“正是。此次梅郎中入京未攜家眷,我瞧着梅家的幾位公子也在,估計是為了來年秋闱做準備。”
郇寰聽後笑了:“梅家可真會挑日子,不過,梅州隸屬江南道,地方即有大比,何須趕往京中?”
“這倒是。”
郇寰笑笑不再追問。
“我曾聽人說梅家多雙生子,那長得真是一模一樣,方才見了,果真如此。”
郇寰将鬥篷系好,随口應了三個字:“有福氣。”
聞言,冬至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小心打量了郇寰的神色,是如舊的平淡,好似他是真心在贊梅家多子多福,不禁又心酸又自責。
郇寰笑:“走了,不能讓殿下的暗衛等急了。”
說着,他率先推開了房門,出了驿站,就見邊路上梅花剛吐出一點花苞,樹下已經站了兩位賞花的年輕人。
他年少時在菁明書院見過梅家的這兩兄弟,那時候他們還小,但俊逸之态已然看得出苗頭,不愧為梅如故的親弟弟。而今立在兩株梅樹下的少年人身材颀長,與梅與雪是一般的動人的顔色,有三分梅如故年輕時的風流潇灑,有三分梅癡絕年輕時的莊重嚴肅,剩下的,就全是少年人的勃發英武和不知世事的至真至純。
郇寰是個驕傲的人,此刻不由得生出了豔慕。
他年紀不大,遠沒到要傷時哀懷的地步,但他還是羨慕他們的年輕,年輕到前途一片茫然未知卻仍能在長兄的庇佑之下肆意安然。他郇寰就是長子,就是郇氏一族中所有平輩的長兄。他也曾在父母的庇佑之下潇灑過青春,而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梅依徑注意到了郇寰的目光,捅了下兀自陶醉的哥哥梅尋春,于是兄弟倆一齊走上前來向郇寰拜禮。幾個人一番禮尚往來之後,郇寰便在兄弟倆探究的目光中随暗衛匆匆而去。
“要告訴大哥郇尚書遇刺嘛?”
梅依徑很嫌棄,“告訴大哥?這不就暴露了我們先行一步的事嘛?大哥絕對要抽死我們!”
梅尋春點點頭:“你說得對,這件事不消我們說,大哥也應該會知道的。”
“走了走了,我們也趕緊上路,新豐美酒不等人!”
“唉,我們真要繞道去新豐?大哥這麼着急讓我們入京,不就是讓我們把東西給他平安送到?這繞道新豐,徒生波折,豈不壞事?”
“不過是一隻杯子,又不是什麼珍貴的寶物,有誰要偷?且東西放你那,從小打到你這麼穩妥,怎麼會丢?”
“要是……”
“别要是了!”梅依徑威脅梅尋春:“咱們都先行走到這兒了,你還能折回去不成?你還想出賣弟弟不成?文人的迂腐面子要不得,走走走,别在要是要是了,去一趟新豐能出什麼岔子,别杞人憂天了。”
“杞人憂天也非壞事。”
梅如故是個會享受生活的人,憑欄煮茶,聽雪賞花,即便來了危機四伏的化隆帝都,他也沒有抛棄舊好;即便早過了弱冠年少,他依然有着曾經的風流做派。他給沈明枳上茶,笑盈盈地誇:“郇海山遇刺,他身邊能有幾個人,他敢光明正大帶幾個人?他能留下一條命,是公主用心,提前預料了路上兇險,有備無患,也是公主手下的這些暗衛厲害,那般天羅地網還能從閻王手中搶人。”
“說人話。”
見沈明枳來勢洶洶,像是讨債的,脾氣大得一點也不如少時候可愛,梅如故搓着微涼的手笑道:“公主,就算對我,也不能這麼沒禮貌啊。”
沈明枳按捺住想掀桌子的沖動,捧過一碗熱茶,咂摸了兩口,平靜道:“聽說梅三梅四兩位公子到新豐了。”
梅如故笑意不減,卻一分也不入眼底,“哦?是嗎?誰說的?”
沈明枳放下茶碗,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我說的。”
梅如故點點頭,面上還是方才的笑容,心裡卻已經想把那兩個兔崽子拎過來抽上九九八十一頓。
“我還聽說——”
梅如故目光一凝,手指摩挲着杯緣,心裡幾分不安慢慢騰起。
“二位梅公子被人給偷得一分不剩。”
咯噔一聲,梅如故的心如石子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