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長,行至一片樹蔭下,兩人稍事歇息。蔣珩将水囊遞給胡明心時便發現人不太對勁。
夏日裡提不起精神很正常,但喝了水後依舊蔫蔫的,還時不時扭動下身子就不太正常了。當下顧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拉過人,解開了胡明心的袖口。
小姑娘皓腕極白,如玉一般,尤其是身體其他露出部位做了僞裝的情況下,那一塊白異常不真實,如同拼接上去的一塊。
胡明心細弱的推拒在蔣珩看來完全算不得什麼,不出意料,有些許地方已經起了紅疹子。皮膚也因粗布摩擦,白皙中泛着紅腫,整條胳膊上深紅點綴淺紅,有一種病态的美。
眼看瞞不下去,胡明心也不撐着了,她撲騰着摘去臉上的僞裝,急促地吸了好幾口氣。“難受。”
假皮下,她臉色紅得比胳膊還厲害,顴骨處隐隐有小包鼓起。整個人渾身無力地軟下去,表情很是痛苦。
蔣珩心下一驚,伸手碰觸了下額頭,很燙。不止是沒力氣,小姑娘燒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這是…發高熱過敏了。
想起之前睡客棧的被子她都會過敏發燒,他今天怎麼想的?竟然敢把那些藥粉和粗布衣服直接往小姑娘身上套!兩條眉毛緊緊皺在一起,面色微沉。說不清是怪自己不夠周全還是知錯犯錯。此時恨不得換那些紅疹子都長到自己身上才好。
他輕攬過小姑娘坐不住的身子,碰了下胳膊的紅疹子,瞬間小姑娘表情更痛苦了,淚意湧上眼睫,不停地扭動着身子。他吓得趕緊收回手,口中輕哄。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碰了。”
“姑娘,乖,一會兒就不難受了。”
“我想辦法,我想辦法。”
蔣珩急得滿頭汗,看胡明心不知不覺陷入昏迷,心裡計算着去汴京城内或莊子的距離。
小姑娘這個狀态,肯定撐不到直接進城。最好的辦法還是回真定城或就近找一處莊戶人家,而且目前最要緊的是給小姑娘洗澡換衣裳。上次是有藥房的老闆娘幫忙,這次······還是找一戶有女人家的屋子吧。
用最快的速度将小姑娘安置好,他一個人往返真定城買藥,過敏的藥方他之前抓過,心中有數。
真定的街市萬家燈火通明,燈籠挂在連廊下,映出一片熱鬧景象。蔣珩挂念着胡明心,無意欣賞。
快步行走間,酒樓内蓦地傳出熟悉的音色,叫停了他的腳步。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隻這個聲音他絕不會忘!他到死都會記得!
蔣珩閉了閉眼,緊抿住唇齒,用力攥緊手中的藥包,青筋根根爆起,血脈中的沸騰難以平息。
十四年,那是整整十四年!他遍體鱗傷,吃盡苦頭才從那吃人的地方爬出來,可迎接他的是什麼?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占了他的身份。
他的爹娘不敢認,他的朋友不相認,幼時的六年好似蒸發了一般,沒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迹。
那年的大雪好冷,冷得他身體都僵硬如鐵,倒在一片青白中,了無聲息。要不是回汴京遊玩的小姑娘将他拉起來,恐怕這世上早沒蔣珩這個人了。
惱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紅着眼,仰頭望去。那人一身貴重的水藍色浮光錦,體态風流,仰卧在包間小塌上。旁邊人正恭維地倒酒,嬉笑着口中念叨。
“什麼破落戶的人家也配得上世子?我看侯爺是糊塗了。”
“唉,不可妄言。”他闆着臉,隻一會兒便恢複正常,語氣諸多感慨。“這件事是父親定的,自有他老人家的用意。”
“是是是,還是世子爺有雅量,不像我等俗人。”
······
蔣珩冷嗤一聲,生怕再聽下去污了耳朵,想着還在等他的小姑娘,強忍着怒意偏過頭,快步趕回農莊。
臨近子時,月明星稀,農莊内寂靜無聲,黯淡無光。
蔣珩步入其中,有清風拂過耳畔,洗淨了真定城内的糟粕,心中莫名安穩下來。目光看向小姑娘所在方向,腳步更快。
臨近時聽屋内窸窣聲不停,蔣珩心下奇怪,精神了不少。進門才發現,原是那婦人在扶着小姑娘吐酸水。
痰盂是木制的,看起來很老舊,辨不清具體顔色,微微變形,小姑娘滿頭的薄汗,緊閉的眉眼湊在一起,看起來痛苦極了。好在他夜視能力強,不然還不知道小姑娘遭了這麼大罪。
“姑娘怎麼了?”他聲線壓得很低,凜冽如風。一面說着,一面過去将婦人扒開。他走之前人好好的,隻是昏迷狀态,梳洗幹淨換了衣物,過敏症狀該好一些才對,怎麼還愈發嚴重?
婦人有些無措,站在一旁手緊緊揪着衣角。“這,老婦不清楚啊,姑娘也不知怎的了,突然就吐了。”
“燃燈。”
“燈油貴···”婦人支支吾吾還未說完,感受到蔣珩直視過來的目光,殺意如炬,比月光還奪目,吓得立刻轉了口風。“這···這就點···就點。”
燭光亮起,小姑娘看着狀态比白天還差,唇色發白,迷迷糊糊,還時不時幹嘔兩聲,胃裡什麼都沒有,隻剩下酸水。
蔣珩心如刀絞,咬了咬牙,索性用手接着小姑娘反上來的酸水,然後小心翼翼擦汗,像是對待幼兒那般仔細。
他一分銀錢沒少給這戶人家,竟然把姑娘照顧成這樣。心頭的氣血翻滾起來,額角兩邊突突直跳。這個老婦人,簡直該死!轉過頭質問。“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老婦人聞言一激靈,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将事情說個清楚。洗澡換衣都是他安排好的,無非就是喂了點晚飯的粥。
“粥用什麼做的?”
“米···米糠,還摻了些小米細糧呢。”
蔣珩擦汗的手一頓,算是明白今晚這場病從哪來的了。小姑娘從小到大可能連糙米都沒吃過,别說吃米糠這種稻殼了。
“出去。”
“公子···米糠是我們常吃的,不可能吃壞人的。”
“出去!”他敢保證,如果不是礙于小姑娘在這,他現在就掐死這個蠢笨之人!江湖赫赫有名的“落紅”難道會是心慈手軟之輩?
可惜蠢笨之人并不知自己保下了一條命,老婦人回屋便推醒枕邊人,開始念叨。
“你猜什麼?那人竟然懷疑晚上吐了跟咱們喂她米糠有關系!咱們一年四季吃米糠都沒事,她就有事了?胡說八道,我看是病得快死了,吃啥都不行吧。”
老漢被推醒困得不行,一聽就這點事更鬧挺了,神情有些不耐煩。“人家給那麼多銀子呢,頓頓吃細糧都供得起,吃不習慣米糠就不吃呗,這點事也唧唧歪歪。”
老婦一聽不樂意了。“她就算是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如今還不是租着我們房子?什麼身子米糠都吃不了,咱家柱子小時候最愛吃米糠了。”說到一半看老漢睡過去,她氣得又推了兩把,直至把人推醒方繼續說:“還頓頓吃細糧,那得多少銀錢,咱們還得留着給柱子攢私塾的費用呢。”
“随你便,睡覺睡覺,明天還得下地呢。”老漢說完閉眼躺在一旁,現在隻要能睡覺,什麼都無所謂,沒過一刻鐘,鼾聲又起。
老婦人歎了口氣,呸了一口才躺下,心想這下有錢了,接下來兩年柱子的私塾錢都不用愁,還能多添置兩件好的衣裳。要她說這大戶人家小姐就是太嬌氣,還吃不了米糠,哼,沒福氣。
*
翌日清晨,雲層疏密,風清氣爽,是夏日難得一見的涼快天氣,農莊内女人結伴去山上采野菜,一路上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滿囤媳婦蹲下時,視線不經意掃過一旁,地上隐隐有紅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