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離見衡琅神情恍惚,眼底浸滿悲痛與驚愕,身體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要倒下一般。她忍不住鼻尖一酸,擔憂地握緊了他的手臂。
察覺到她的動作,衡琅緩緩轉頭去看她,仿佛找到了什麼支撐,渙散的眼神中漸漸凝了點點光芒,哽聲道:“姑姑她……什麼也沒說,她說,是異獸……她說,人都會有這一遭,時間早晚而已……姑姑她……隻說讓我好好活着……”
衡琅的腦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現當年最後見到姑姑的場景。
那時姑姑失去蹤影已有一整日,最後,他是在這片密林的一棵銀杏樹下找到了她。
找到她時,她已傷痕累累,滿身怵目的深色血迹,腿上的重傷使得她無法行動,隻能虛弱地靠在樹幹上,而她全身最為緻命的傷口是後心那處早已幹涸的血洞。
看到他的身影,姑姑甚至還朝他溫柔地笑了一笑,告訴他不必害怕。
他聽到她慢慢道:“阿琅,我死之後,就将我埋在這兒,這兒既清淨,又有花木相伴,倒也不寂寞。”
“幫我照看好葉朝,他如今已至八階巅峰,卻始終無法尋得突破九階的竅門,必然急躁不已,或許還會做出什麼錯事,倘若有一天,他不再是他……”她像是用盡了最後的氣力,緩緩道,“就替我親手殺了他罷……”
“……阿琅,好好活下去。”
恍惚間,衡琅仿佛又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少年,抱着他世間最後的親人,哭得泣不成聲。
随着衡琅的哽咽低語,大顆的淚水無意識地從那張蒼白悲戚的臉龐落下,一顆一顆,仿佛要流盡到枯竭一般。
程不離忍住心中酸苦,擡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水,淚水滾燙到幾欲灼傷她的指尖,她再也忍不住,哭泣出聲,一把擁住了他。
葉乾望着他悲痛的模樣,思及自己多年來所求皆是無果,不論是語嫣抑或是纏心劍。語嫣選擇了葉朝,而纏心劍既然未給葉朝,必然在衡琅手裡,可這麼多年,他卻從未有所發現。
一時間,葉乾不禁再次翻湧起滔天恨意,惡狠狠道:“為何會殺語嫣?還不是因為你那混賬爹衡語冰!”
“衡語冰當年抛下自己的親妹與親生骨肉,轉投入劍宗門下,數年後又叛出劍宗,逃回青螺山找語嫣,可劍宗的人又豈是好對付的,等他找到語嫣時,早已隻剩一口氣了。”
葉乾一面說着話,一面緊盯着衡琅,試圖要從那張震驚迷惘的面龐上找到什麼。他一字一句,語聲分外清晰:“衡語冰雖然很快死去,但臨死前,他将一樣東西交給了語嫣,作為他唯一的骨肉血親,想必那應是留給你的。”
衡琅心中震動,驚駭無比,不曾想原來葉乾這麼多年竟都一清二楚,姑姑臨死前交給他的那樣東西,他也知其存在。然而面上卻是極力壓制,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隻嘶聲道:“我從來就隻有姑姑一個親人,沒有其他血親。”
而一旁的怪人聽到他們多次提起“語嫣”,面上神情茫然,不自覺地望向玉棺的方向,眼神異常溫柔,可漸漸的,他仿佛被什麼所刺激到,在衡琅說完話後,忽然抱頭怒吼起來,瘋狂地撕扯着頭發,兀自嘶吼不停。
葉乾正欲說話,卻被他突兀地打斷,不由火冒三丈,用盡全力朝他擊出一掌。怪人毫無防備,一掌被擊中胸口,整個人倒飛出去,重重地砸在冰棺之上,“嘩嘩”地傳來陣陣水聲,張口噴出一大口深紅的血迹,之後再沒動彈,也不知是生是死。
葉乾輕蔑地冷哼一聲,朝衡琅再度開口:“青螺山素有傳說,當年常臨在此地鑄造異鐵,而究竟有沒有鑄出武器,百年來衆說紛纭。但實際上,常臨确實鑄出了一柄劍。”
扶玉等人聽到此處,皆是一驚,原來常臨竟真的靠虹石鑄造出了他想要的兵器。
季言洲正在驚詫,忽覺背上的江淩煙倏地動了一動,他不覺一喜,忙回首去喚她:“淩煙?你醒了?”
扶玉聞聲也忙去看,果然見江淩煙已睜開雙眼,有些微微的茫然。她連忙上前詢問:“師姐,可還覺得哪裡有什麼不适?”
江淩煙搖了搖頭,除了四肢尚還有些無力之外,已無大礙。
她從季言洲背上落下,正想讓他們不必擔心,等看清季言洲那雙通紅到仿佛要淌血的眼睛,不由一陣眩暈,心頭怒火叢生,語氣也冷淡至極:“怎麼,是嫌自己看夠了,這雙眼睛不想要了?我說的七日内不可睜眼倒是被你當作耳旁風了。日後當真看不見了,千萬莫要來找我和玉兒。”
扶玉在一旁默默噤了聲,師姐生氣了。
季言洲聞言反倒笑了:“好好,這就蒙上了,七日内絕不拿下,我保證。”
江淩煙也不看他,隻甩手扔給他一粒丹藥,冷聲道:“吃了。”
季言洲張口便吃了,随後又撕下衣袖,蒙住了雙眼,朝着江淩煙的方向微笑站立。
雲邪還是第一次見江淩煙生氣的模樣,而季言洲似乎樂在其中。
扶玉注意到他的神情,小聲地對他笑道:“無妨的,師姐雖然對師兄生氣,但其實嘴硬心軟,過會便好了。”
葉乾見說話的那幾人其樂融融,絲毫不将他放在眼裡,臉色難看至極,恨不得将他們千刀萬剮。心中正在盤算如何将他們殺了才能洩氣,蓦地聽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哀歎,那是他熟悉入骨而又深惡痛絕的語氣。
葉乾面色遽然一變,全身冰冷,如墜萬年冰窖,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泛起的寒冷,連骨頭縫中都是滿溢的冰碴。他咬緊牙關試圖去抵禦這股冰冷,幾乎連牙齒都要咬碎。
他到底還是大意了,他早該一劍刺入他的胸口!
葉乾終于轉過身去,語聲滿是憤恨和陰毒:“你到底還是醒了啊,葉朝,我的好哥哥。”
衆人聞言俱都看了過去,隻見方才倒地的人此時已站了起來,雖然依舊蓬頭垢面,但氣質已是大不相同。他雙目清明,背脊挺直如松,全然不似方才的癡傻模樣,整個人顯得冷靜穩重。明明身姿清瘦,可站在那裡卻宛如巍巍高山。
衆人驚詫于他的變化,一時俱都無言。
那人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隻在掃到衡琅時停頓須臾,随後又收回了目光,轉身去看玉棺中的衡語嫣。
他伸出手,意欲觸碰衡語嫣瑩白如玉般的面頰,可他在瞧見自己漆黑的雙手以及晶瑩如鏡的水面上映照的一張滿是污垢的臉龐時,神情怔忪,旋即苦笑出聲。
他背過身,微微運轉靈氣,轉瞬周身便騰起陣陣熱氣,不消片刻,渾身泥垢消散不見。他将散亂如枯草的頭發束在腦後,掌心聚氣,輕輕抹過面旁,很快便露出一張堅毅清俊,又充滿滄桑悲傷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