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在下四年前就已經定了親,秋天就要成婚了。”
孟科說完此話,自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話還是講在前頭為好,免得生出誤會。觀此人的打扮,青袍雲履,應是有功名在身。孟科隻是一介商人,人貴有自知之明,他深知以自己的相貌、氣度,眼前的人絕不可能圖他的人。
這人眉目如畫,笑容和煦。四周喝醉的、沒喝醉的酒客,或巴頭探腦,或光明正大打量,竊竊私語,蠢蠢欲動。孟科耳力不俗,一些粗鄙言語傳入耳中。他是茶館少東家,打小三教九流的人見得多了,也不惱怒。
第一次見到這位不可方物的美人是在廟會上,不曉得算是湊巧還是不湊巧,兩個偷東西的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将他引至城外。第二次,就是昨夜滄亭客棧,孟科還沒來得及探究男子酒醉墜樓是有心還是無意,就發覺附近有賊人鬼鬼祟祟,他出于好奇追了出去。兩次陰差陽錯,豈料這人還是不死心。
對面男子笑道:“那恭喜兄台了。不瞞你說,小生跟人打了個賭,今日一定要拿到十壇蓮花白。兄台看面相是良善之人,想來會成人之美。”
他語調輕柔,萬分得體。隻是這說法聽起來就是随意找的借口,糊弄人的。何等的機緣巧合才能讓他倆連着偶遇三回,男子分明是特意到酒館來找他的麻煩。
“你與人打的賭,并不在這壇酒上。”
不在于酒,而在人。
此刻,店家已經卸完貨,小二将一壇酒捧上桌,對孟科道:“客官,這是您的酒,一壇子有十斤,您拿好。”
說完他自行退下,轉身時實在是忍不住偷瞄了男子幾眼。
孟科站起身,拱手道:“在下受友人之托,前來取酒。如今酒已拿到,告辭,你我有緣再會。”
他懷抱酒壇,剛邁了兩步就不得不停下,因為那男子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
孟科盯着身前那隻手長歎一聲,仍舊耐着性子道:“你如果一定要這壇酒,不如随我去花月樓走一趟,親自同我的朋友商談。他若肯給你,我絕無二話,也算對他有個交代。”
他都如此通情達理了,沒想到對方依然不領情。
那人端坐凳上,一手擋着孟科,另一手置于腿股,身姿穩如泰山,胸有成竹。他下颌微擡,嘴角依然挂着微笑。然而杏眼輕挑,漆黑的雙眸令他的目光十分淩厲。
“兄台,小生也不同你拐彎抹角——你和這壇酒,今日隻有一個能走出酒館。”
低沉的嗓音讓原本柔美的面貌褪去迷人眼的柔和假象,反而氣勢逼人。他狀貌如婦人好女,卻絕不會讓任何人誤認為是女子。
孟科一愣,仿佛是被吓着了。他眉頭緊鎖,好半天才開口道:“假如我人留下,這壇酒如何能自行離去?”
也不知他是真傻還是裝傻,人家擺明了刻意刁難,他竟然還有閑心談笑。
那人聽完還真的笑了笑,聳聳肩道:“這有何難。”
他從箸筒裡取了支筷子,站起身,攤開左手掌,凝視孟科。手指修長白皙,一看便知是文人的手。男子身量不長,還沒有孟科個高。但是眼神銳利如鷹,不容拒絕。
孟科大約被這番氣勢震懾住了,老老實實地遞上酒壇。
那人單手托住酒壇,十斤酒加上至少五斤重的壇子,在他掌上竟然紋絲不動。
本來因男子容貌美豔,不少客人酒興上頭,嬉笑間嘴裡不幹不淨說着下流話。這下子,隻要不是酩酊大醉的人都瞧出來他是個練家子,酒館裡霎時安靜了不少。
男子右手執筷,在酒壇封泥上草草畫了幾筆。封泥結實堅硬,他的手勢是執筆姿勢,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有薄繭。手腕擺動,好像并未使勁,留下的痕迹卻入泥一分有餘。男子将酒壇放回桌上,又從袖中拿出一錠碎銀,走到櫃台前遞到掌櫃手裡。
“店家,麻煩您差人跑一趟,将這壇酒送到花月樓。”
孟科轉頭瞄了一眼桌上的酒壇——好一手龍飛鳳舞的狂草,自己好歹讀過幾年書,居然一個字都不認識。
四十來歲的酒館掌櫃做了幾十年生意,見多識廣,早已察覺氣氛不尋常,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男子開了口,還扔下了銀子,孟科卻未應允,隻是呆呆望着酒壇,不知在琢磨何事。掌櫃面色尴尬,不敢輕舉妄動。
恰逢其時,一聲酒嗝打破了僵局。
男子循聲望去,一名虬髯漢子晃晃悠悠走到桌前,大聲道:“噢喲,到底是什麼好酒,你倆争執了半天。來,給老子嘗嘗!”
大漢面色通紅,胡子沾滿水珠,眼神迷離,有七分醉了。不等人答複,他伸手就去拍酒壇上的封泥。
男子還站在櫃台前,而孟科與大漢隔桌而立,胳膊不及桌長,此時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岑樂坐在屋子正中的圓桌前,提起茶壺自斟自飲。
“秦某曾經提過,江南隻有五個人能在你手下走過百招。”
“在下記得,公子謬贊了。”
“九爺算一個,我二叔算一個,還有三個人……都在玲珑茶館。”
岑樂執杯飲茶的手一頓,沉聲道:“三個?”
“先生應該聽說過,二十年前葉離跟人賭老天爺下不下雨,他輸了,從此銷聲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