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出到日暮,淅淅瀝瀝的雨水帶走了熱氣,但一整日都不止的雨聲,多少令人心煩。幸而日落之後,雨終于停了。
揚州仁善堂陳維大夫出診回來,剛進到巷子口就發現醫館裡氣氛不太尋常——甚為嘈雜。
陳維含笑捋須,看來尚大夫回來了。
尚清有個侄女,年方十七,蕙質蘭心,熟讀醫書。尚清是仁善堂的當家,一年來上門提親的人簡直踏破門檻。之前他出遠門,這才消停了兩個月。
尚清脾氣好,人緣也好。盡管舟車勞頓,但他還是耐心地應付圍着他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媒人們。
角落裡藥櫃之下,兩個小學徒坐在凳上,手裡翻着本書,看似專心緻志地學習。
室内已點上了燈,卻依舊十分昏暗。陳維拍了拍二人,叫他們别裝模作樣了,下去歇息吧。
又過了會兒,眼瞅着已近戌時,客人們仍舊沒有離去的打算。這下連陳維都坐不住了——這些人不走,鋪子不能打烊啊。
坐不住的可不止陳維一個。
嘎吱一聲,内堂的門被推開,一少年邁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來。他很年輕,氣質卻極為沉穩,面無表情,不喜不怒。
陳維忍不住笑了,因為少年的手裡居然拿了把笤帚。
少年當然就是韓青岚。他一言不發,揮動笤帚掃地。
媒人都是人脈廣博又善于察言觀色之輩,少年是何身份,他們自然也清楚得很。
韓青岚的笤帚掃至門口,大門敞開,趕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衆人匆匆與尚清、陳維客套幾句,随後一哄而散。
尚清長長籲了口氣,終于能夠坐下歇歇腳。
韓青岚闩上門,轉身發現地上有張帖子,恐怕是方才有人走得匆忙,不慎落下了。
他撿起來打開瞧了眼,一下樂了——居然是程家的帖子。
程家公子的歲數可比尚清侄女大不少,看來程老爺是真着急。說來也是,九年之前,程持和韓家大姑娘還相過親。如今人家張夫人的孩子快要能打油了,程家公子還是孤身一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程持這個年紀還未成婚,實在是個不肖子啊。
尚清喘過氣來,随口問陳大夫打哪兒回來呀。陳維愈加随意地回了三個字,清水街。
他漫不經心的回話倒是讓尚清和韓青岚雙雙怔住。
清水街是位于城西的一條死衙巷,是揚州最肮髒最破舊的地方,街上卻彌漫着各種香氣,因為它長不過半裡,卻有五六間娼寮。若說鳳鳴院供有錢人尋歡作樂,那清水街就是最可憐的女人讨生活,最窮苦的男人尋求慰藉之地。
仁善堂懸壺濟世,但替人看病救命,銀子總是要收的。何況大夫出診,診金更貴,清水街的姑娘哪來的錢?
方才一頓折騰,晚膳時間早已經過了。小學徒端來飯菜,請二位大夫坐下用膳。尚清盛了碗湯,剛嘗了一口,就有人送來個口信。
他不露聲色地喝完了湯,撂下勺子問韓青岚高不高興散個步。今日是五月廿日,柳月街有戲班子搭台唱戲,唱的是《白兔記》。
韓青岚對聽戲沒什麼興趣,但尚清的意思他懂,聽戲是假,打探是真。
小窯子的姑娘能花錢請大夫出診,極有可能是有錢的爺光顧,得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财。揚州煙花之地衆多,有錢人去到清水街,十有八九是為了打聽消息。竹西堂探子來報,眼下人就在柳月街。
韓青岚将佩劍系在腰上,踱步到柳月街,遠遠就聽到鑼鼓聲。
天上的月亮将将剩一半,屋檐上挂着燈籠,台上正演到劉知遠和李三娘成親。台下坐得滿滿當當,韓青岚給了三個銅錢,還得遠遠站着聽。
他站在人群後方,關心的不是台上,而是台下。很快,他就注意到了一個人。
那人生得高頭大馬,坐在戲台下最靠邊的地方,脊背挺得筆直。旁人聽得興緻來了即拍手叫好,他卻正襟危坐,時不時還來回轉頭觀察四周的動靜,随後漫不經心地拍兩下手。顯然,他并非前來聽戲,而是有事在身——若不是心懷歹念,就是在護衛某個人。
韓青岚看向他身側之人,夜裡昏暗,看不清打扮。那人脖頸修長,肩膀不寬,身姿挺拔。夏日衣裳單薄,隐約可見背部肌理,應是一個習武的年輕人。看半身身形嬌小,韓青岚懷疑甚至可能是哪位世家小姐女扮男裝來聽戲。
此人是誰?
正當他苦思冥想之際,那護衛起身,給來人騰座。
這人,韓青岚就熟悉多了。可不就是程家公子嘛!
程持真是八面來風,左右逢源,秦思狂一定要同他交好也是不無道理。
既然程持認識此人,那他是誰,到揚州來做甚,也就無須多慮了。
思及此,他歎了口氣,轉眼就見程持對拱手一拜,那人點了個頭,并未起身。
若是年輕人,程持何須對他行禮,難不成真是個姑娘?
程家公子若是能放下執念,其父定然喜出望外,就不知道二哥他是高興還是遺憾了。
韓青岚又聽了兩刻的戲,才決定打道回府。
第二日清晨,韓青岚練完功吃了早點就去找尚清閑聊。
時辰還早,沒病人上門求診。閑來無事,尚清将這些日子在蘇州的見聞說給韓青岚聽。說到端午後一連三天,秦思狂都沒回張府,尚清發覺少年人臉色不好。他不明對方不悅的原因,隻是有幾種揣測,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幸好此時有人來抓藥,讓尚清偷偷籲了口氣。來人自稱是王掌櫃的家丁,拿出了錠碎銀請大夫抓副藥。王掌櫃是揚州大财主,城裡的客棧,十之七八是他的産業。
尚清捧着藥方看了好一會兒,說有一味藥沒有,請來人去别家看看。接着讓學徒把剩餘九味藥材抓好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