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萦繞着煙火氣和喧鬧的聲響,屋裡秦思狂安靜地吃着點心。韓九爺在旁也不說話,靜靜把玩着手裡的紫砂壺。過去爺倆經常談心,近來倒是生疏了不少。
秦思狂慢慢嚼着嘴裡的吃食,發覺韓九爺手裡的茶壺摩挲了半天也沒喝上一口,彼此都心不在焉。
末了還是韓九爺先開了口。
“岑先生的小侄還在藏秀齋?”
“後天他的書就該抄完了,我已叮囑旗風接他回來。他如果願意,您又不嫌麻煩的話,不如讓他在集賢樓多留幾日。”
韓九爺覺得奇怪:“我聽岑先生提過,今年八月他要回常熟縣參加院試,不用回家溫書?”
“憑他的才智,考個秀才有何難。”
“我明白了,”韓九爺笑道,“你喜歡他。”
秦思狂坦然道:“像他那樣的聰明人可不多見。”
宋新舟的父親本是蘇州通判,因太湖湖匪案被貶并州。機靈的人不少,雞鳴狗盜之輩同樣能幹,但像他這樣出自書香門第,言辭敏捷、行步端莊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可是一旦成了秀才,他就有了功名。”
“所以我想讓他在集賢樓多留段時日,若是他真的志在功名也不好強人所難。”
按照秦思狂的心思,最好是将宋新舟帶在身邊親自調(咳咳)教。可惜此去黃山,歸期不定,未免他趕不上考期,還是留在太倉為好。
韓九爺飲口茶潤了潤嗓子,猶豫了半天之後,終于小心地開了口。
“唐娴……”
剛說了兩個字,秦思狂“啪”一下撂下筷子,睜大眼睛瞪着九爺。
他何等聰明,豈能猜不到接下來的話。九爺無非是想說既然唐娴對他有意,兩人門當戶對,稱得上郎才女貌,不如就定了這門親事。
秦思狂不語,隻覺剛剛吃下肚的酒釀、點心都變了味道。
這一拍桌子,連九爺都吓了一跳。目無尊長的事,秦思狂向來做得不少,但對象通常都是郭北辰。對九爺吹胡子瞪眼有,摔碗丢筷子倒是頭一遭。
秦思狂雙唇緊抿,眉間聳起座小山,倔強又委屈,看得韓九爺心裡打鼓,或許自己不該主動提起此事。
“九爺,”秦思狂緩緩道,“玲珑茶館裡,您早就猜到了唐伯伯的意圖,故意讓我在唐娴面前顯露,對嗎?”
韓九爺不吱聲,暗自歎了口氣。
萬花樓一役後第六天,秦思狂帶着張況景回到竹西堂。那時他傷重,多虧了九爺的細心照料才能很快痊愈。有件事,兩人心照不宣地回避了過去,沒人主動提起。
相顧無言,尴尬的氣息在房裡流淌了好久。韓九爺苦笑,沒想到孩子氣性如此之大,那他還有件事可就難以開口了。
秦思狂突然道:“雙姨過世有十來年了,您可有考慮過續弦?”
韓九爺怎麼也沒料想到他有此一問,隻能勉強笑道:“暫無。”
“兩位妹妹都出嫁了,家中剩您、二叔還有青岚,老的老,小的小,無人照料。您若是不續弦,那思狂真是放心不下。”
“我們爺仨也不能說老的老小的小吧……”
秦思狂幽幽道:“九爺,倘使沒人照顧您,我伺候您一輩子。”
韓九爺心下一驚,連嘴角都抽了下:“我……”
他剛說了一個字就叫秦思狂截去了話頭。
“方才文輕問我去玲珑茶館唱曲作甚,我說是為了撿起童子功,實則是孟掌櫃請我去的。她說若能唱足十日,就送我一壇九醞春酒。”
韓九爺望着他,仔細聆聽。
“不過我并沒有答應。我同孟掌櫃說,小事一樁,讓她記我一個人情就行。”
韓九爺依然沒說話,對他的意思已經了然。
“您對思狂視若己出,這個人情就當我是替您求的。就算以後她聽到了什麼消息,總也不至于跟我們計較。”
“你在威脅我。”
“思狂不敢。”
屋内靜默了許久,直到旗風在外敲門。
“九爺,晚膳準備好了。”
“好,就來。”
韓九爺低着頭又斟酌了片刻,道:“四月初三,竹西堂裡,岑先生問我,可曾……可曾與你有違人倫。”
“那您如何回答?”
秦思狂看似鎮定,桌上的手卻悄悄握成了拳。
韓九爺苦笑一聲:“我并沒有回答他。”
心頭思緒萬千,秦思狂目光閃動,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為何?”
“思狂,我養你、教你十六年,不論姓秦還是顔,你都是我的兒子。”
九爺目光如炬,真切地透露出他内心的堅定。
韓九此人,待人如水,包容萬物;處事如山,不可動搖。就算泰山崩于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半步不退。
玉公子那雙桃花眼本是人間少有的動人,此刻目光流盼如水波,糅合了憤怒與悲傷的心情将眼尾染得绯紅。
“九爺,思狂想問您一句,岑樂的問題——那個您沒說出口的答複,是‘沒有’還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