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樂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雛鳳清于老鳳聲。”
他是真心感慨,嗓門不大,依然入了忻與還的耳。
詩是唐人誇孩子,少年不了解岑樂的脾性,加上本就與對方有仇,哪能聽得這般輕視自己的話語,當下橫眉豎眼,正要發作。
他已經摸向腰間,岑樂眨眼間來到跟前,按住忻與還的手,湊到他耳邊輕聲道:“傳言李長風整日沉醉三兩樓——其實是你倆的障眼法,對嗎?”
忻與還如遭雷擊,滿眼震驚。
“他裝作放蕩不羁,流連青樓,忻羨逸就不會懷疑你二人的往來。”
“你在威脅我。”
岑樂撲哧一笑,不疾不徐道:“你有什麼值得威脅的地方。”
不是問話,隻是平淡的叙述。岑樂平日看起來和和氣氣,與世無争,一出手直擊要害。
“你上樓下樓不到一盞茶功夫,所以在下以為李長風不在三兩樓。”
“先生您究竟想怎樣……”
忻與還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蹦出來,尤其是“您”字。
“待在回春堂,三天不許出門。不要問緣由。”
忻與還還未回應,岑樂摸了錠銀子扔在桌上,拜别剛才與他交談的醉書生。
“相見是緣,兄台的酒錢在下請了。還要送小友回家,就此别過。”
語氣中是不容轉圜的堅決。以岑樂的江湖經驗,秦思狂都怕其三分,拿捏十八歲的忻與還實屬小菜一碟。少年牙都快咬碎卻無可奈何。
浦嶼茅屋内,秦思狂踱步到牆上懸挂的畫前,若有所思。
這是一幅提籃觀音圖,素本,未設色。筆法簡潔,寥寥數筆,畫上婦人出塵飄逸,不落凡俗。
他思索良久,那廂楊汀已經溫好了酒奉上桌,随後用帕子為夫君擦了擦額上的汗。
曾經的江淮第一名妓僅是略施粉黛,發髻上插了支玉簪,依舊美得不可方物。
秦思狂直勾勾望着她,意味複雜。
直愣愣凝視人家娘子本是失禮之舉,可他的眼睛裡不帶情欲,甚至沒有欣賞,面色稱得上凝重,叫人琢磨不透。吳初寒發現他注視的是楊汀頭上的發簪。
發簪由白玉制成,頂部雕有蟬卧玉葉。樣式樸素,不帶鑲嵌,怎麼想都入不了玉公子的眼。吳初寒明白他其實透過發簪看着别樣東西。
楊汀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一低下頭就聽秦思狂道:“我有辦法。”
她喜道:“當真?”
與妻子的喜出望外不同,吳初寒對秦思狂胸有成竹的模樣大感意外。
“你不問我如何得罪雷昀,不怕惹禍上身嗎?”
秦思狂大笑:“秦某什麼都怕,就是不怕惹禍。”
楊汀趕緊道:“公子朋友多,主意多,沒事能難住你。”
秦思狂撇撇嘴,聽着不像誇贊。
“吳兄,你命手下找一個人,他定能救你的性命。”
“什麼人?”
“唐覓。”
唐家長于用毒,唐覓跟雷昀勢同水火,最重要的是集賢樓與他關系親近。
“你一定知道唐家能解毒,隻是沒什麼交情。恰好我在唐老爺子那兒有幾分薄面。他自太倉返回夔州,算算日子應當入蜀,趕緊請他回頭。”
本應高興的事,吳初寒卻并不應聲,面無喜色。
瞧他老大不願意的樣子,秦思狂深感頭疼,有些不耐煩。
“哪兒又不順心?”
吳初寒緩緩道:“你告訴我方才因何猶豫。”
秦思狂一愣,自己的心事竟然被他看了出來。
“秦兄呐,”吳初寒搖頭,“汀兒也說你朋友多,臉皮又厚,能讓你為難,當中一定有不得了的事,不想欠下人情吧。”
秦思狂瞄了眼楊汀頭上的玉簪,想起玲珑茶館内一支鳳鳥銀钗,正是此事令他有片刻遲疑。想到此處,他不禁低頭苦笑。
“吳兄,不管你惹了誰,不管你領不領情,我不想你死。”
玉公子難得正經,一番話說得既傷感又肉麻。
楊汀蹲下身,伏在相公膝上,緊緊攥住他的手。她沒有開口相勸,眼中的柔情與懇切卻勝過千言萬語。
吳初寒表情松動,終于點了點頭。
把忻與還送至回春堂,來不及和其兄長寒暄兩句,岑樂立刻折回三兩樓。夜已深沉,勾欄内依舊人聲鼎沸。
他進門就找有枝,等了兩刻才見到人。
有枝見客人去而複返,枕席都鋪好了,結果岑樂直接塞錠碎銀給她,向她打聽提籃觀音圖的下落。
當被問到誰替蒹葭姑娘贖身時,有枝眼含戒備,對眼前人的刨根問底生出一絲懷疑。
岑樂察覺後,轉而道:“姑娘若是不便說,可否告知方才那位書生口中的劉秀才是何人。”
“公子為何執着于觀音圖?”
岑樂拱手道:“不瞞姑娘,在下做的是金石書畫生意,遇上心儀的畫不願錯過。”
他又塞了錠銀子到她手中,更大,更沉。
“原來如此……”
有枝不知是被他的說辭還是銀子說服了。
“劉秀才以賣畫為生,偶爾會來樓裡替姑娘畫畫像。他住在安福坊。天亮了客官去打聽打聽,附近人都認得。”
岑樂一揖到底:“承姑娘之恩,感激不盡,謹拜緻謝!”
有枝攥着兩錠銀子咯咯笑道:“奴家該謝您才對。”
“在下還有一事請教。”
“客官直言。”
“姑娘先前說記得那位送畫的江南公子名諱,他——是不是姓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