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粟瞅着扉頁上那隻碳條畫的螃蟹,長歎一聲:“抄了一百遍詩,最後在螃蟹上洩了底,功虧一篑啊。”
“叔叔才高八鬥,想藏拙都難。但晚輩明白您是故意的,為了救那個孩子。”
錢粟常替柳婆婆看店,招待過曾老闆。他聽了薛遠和焉鳳則的對話,知道事關重大,離開永興堂後特意去柳婆婆店裡補上了那隻至關重要的螃蟹。錢粟隐姓埋名必有苦衷,螃蟹定會曝露身份,但他仍是畫了。
錢渭極為喜愛叔叔的墨竹圖,将其挂于六合堂。竹子、倭瓜、螃蟹——錢粟的畫酣暢淋漓,大樸不雕,氣韻世上獨一份。就像人的外表、鄉音能改,談吐不能。
“讀了一輩子的書中不了舉,哪來的‘才’。”
“您剛過而立,說一輩子早了點。”
錢粟淡淡道:“被關了十年,回到江南數月,看過雨,聽過風,也許到回去的時辰了。”
關——薛遠抓住字眼,千娘希望集賢樓搭救的人正是他。
“錢叔叔,這十年到底上哪兒去了,又是誰帶您回來?”
錢粟在桌上放下六枚銅錢,捧着梨花圖起身。
“走吧,我們去贖你家公子。”
王預剛剛大鬧喚魚樓,硝煙未燼。李捕頭特意派了兩個手下守在樓外,以免再有人生事。但他的擔心實在多餘,昨晚小道士遇神殺神,哪有雞鳴狗盜之輩還敢造次?
倚靠欄杆的少年自二樓向門口眺望,審視來回踱步的兩名捕快。
千娘蓮步輕移,提了個酒壺來到他面前。
“姐姐何意?”
千娘笑道:“這壺酒送給小公子,之前夜訪喚魚樓也是為了它吧。”
少年一愣,這是……送客?
“該做的都做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集賢樓實在不肯幫忙,我不好真為難你。韓公子,大門敞開,請便。”
韓青岚回頭張望,屋裡的小道士正在打坐。
“姐姐放我走,就是做了決定,要把人交給他。”
千娘愕然:“你知道他找的是誰?”
韓青岚點頭:“麻衣巷内看到你手中的梨花圖卷我才明白喚魚樓那幅是假的,而‘他’早就知道了。”
他說錢選的畫價值二十兩,林牧非常笃定是訛詐。一個窯匠學徒哪裡會懂書畫之事。
“你盡可能将他留在喚魚樓是要保護他,被君宜誤會也不作解釋。王護院本就是鳳鳴院的探子,因為發現他的身份,所以你不得不殺人滅口。一魚兩吃,姐姐不怕翻船?”
千娘歎氣:“主子的命令不得不從。”
韓青岚茅塞頓開。一方要抓他,一方要護他,顔芷晴兩邊收錢,再把麻煩轉嫁給集賢樓,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
“恕晚生直言,”韓青岚無奈地瞥了眼小道士,“昨晚的情形姐姐看見了。就算集賢樓答應幫忙,紹興府也沒人能從這位兄台手上保下你的人。”
千娘美目流盼,含喜微笑:“兄台?明明是女子呀!”
“哪裡是女子,就是化裝成女子,旁人才未留心,猜不出他的真實身份。”
“哦,什麼身份?”
韓青岚歎了口氣:“姐姐别明知故問了。鳳鳴院帶他進城,豈能不認得。”
千娘掩面一笑,不再戲弄少年。
“我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才肯扮上,不到三天就脫掉水田衣換上道袍。”
“他擒我時用的道家功法,劍術、輕功遠勝于我,這般人物江湖上不多。我與他素未謀面,可有幸見過他的兄弟。”
麻衣巷初遇,韓青岚覺得對方面熟,交手後方知緣由。回憶徽州剪雲山莊之行,他和蔔棠有一面之緣,而眼前人與其有五分相似。武當沒有女子,答案顯而易見,霜天劍蔔遊。
千娘不由感歎:“小公子年少,見識倒不少。”
韓青岚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贊歎,喃喃自語:“能讓武當霜天劍甘心扮作女子,他要辦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聽到自己的名号,凝神靜氣、心如泰山的小道士仍然無動于衷。
“三少不是不愛管閑事嘛,怎麼改變主意了?“
“此一時彼一時。”
韓青岚努力扯動嘴角笑笑。雖然黃山上蔔棠曾替他隐瞞身份,幫了大忙,但他知道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自家兄長可得罪過蔔遊。想起孟科提點自己的話,若乘不了兄長的蔭,那人在屋檐下,該低頭時就得低頭。蔔遊這幾年在青城學習機簧術,黃家和溫家修通家之好,極有可能就是溫家讓他來紹興拿人,也正是溫家才讓顔芷晴如此忌憚。
他正冥思苦想,修煉靜功的蔔遊忽然睜眼。韓青岚和千娘同時望向門口——果然,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