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比方才更重,周圍的房子門樓都不見了,幾人如堕煙海,仿佛落入瑤池天宮。
對于蔔遊的提議,孟科蹙眉沉吟良久,不置可否。
薛遠道:“我覺得行。孟兄不如用我的劍,就請霜天劍亮兵器吧。”
蔔遊掃了眼地面,腳尖挑起根樹枝落入掌中,擺好架子,看樣子準備以木代劍。
韓青岚望了眼孟科,人隻是笑笑,絲毫沒有不快。
星河猶在,蔔遊并未撤走妖歌,好像要看看孟科如何破眼前的挂雲星鬥。
孟科左手小指畫了半個圓,文劍猛地墜落,又在離地三寸處倏然停住。
“承讓。”
話音未落,天地間落下一滴墨,接着雪白紙張畫上了無數釘頭皴,每一筆都勾斫星點處。
韓青岚瞪大眼睛,他從未親眼見過雲皴劍法。畢竟孟科日常在玲珑茶館端茶倒水招呼客人,偶爾遇上麻煩,憑其淵博所學根本用不到傳說的劍法。父親倒是提過幾次,結合父兄帶他賞畫的經曆,孟科使的應當是雲皴劍法中的第九式——斫。此招可否破妖歌,倘若破了,蔔遊手裡僅僅樹枝,面對孟科能不能有勝算?
少年想得出神,直到有人輕彈他的腦袋。薛遠甩來記眼刀,韓青岚心裡一驚,尴尬地拍了下腦門。
盡管雲霧缭繞,但五步外的千娘還是瞧見了。少年抱拳轉身,很快消失了。見此情景,千娘甚覺奇妙。她本就疑惑集賢樓十三衛明明到齊卻始終未動,不知安的什麼心思。
如雷劍嘯驟停,文劍自天外回了鞘,迷霧漸漸散開。
蔔遊兩手空空,剛才使的木枝已化作塵埃落入土裡。
孟科收了劍,長歎一聲:“不愧是黃凱山所鑄神兵,實難破也,在下自歎不如。”
明明沒有吃虧的樣子,他竟然認輸了!
蔔遊雙手揣在袖中,面無喜愠。
千娘心有疑慮。且不說那相貌忠厚的男子,薛遠如此幹脆,加之不見韓青岚身影,幾人分明耍花樣。剛想張嘴,薛遠剜了她一眼,似是警告莫要多言。
随着兩聲清脆莺啼入耳,千娘一時忘了自己想說的話,薛遠臻首微昂,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既然如此,我們沒臉再打攪,告辭。”
千娘擡頭望了眼西廂房,如夢初醒——錢粟恐怕已經不在了!于别人眼皮子底下不好耍花樣,所以他們用了障眼法,玩聲東擊西的把戲。方才的莺啼便是十三衛事成的信号。江南集賢樓真是一窩狐狸不嫌騷啊!
蔔遊未察覺雲谲波詭,默然點頭。他沒有阻攔兩人的意思,如此一來千娘無話可說。
薛孟二人各自拱手拜别,鵝行鴨步,一點不着急。
薛遠小聲道:“幾日不見,姑爺功夫長進不小。”
“哪裡的話。”
“你手裡的東西什麼來頭?”
“天機娘子送的,九爺讓我先使着。”
“看來師父養蠶缫絲多年終有所成。”
事情進展得過于順利,薛遠心中莫名不安。他再次回頭,千娘正對蔔遊福身行禮,霜天劍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噙着抹淡然微笑。
行至門前,身後忽然冒出一句“慢着”。
這二字令在場者齊齊呆住。錢粟定沒走遠,憑蔔遊的身法,若他打定主意要追,不見得全無機會。
孟科鎮定自若,回身禮貌應道:“不才家住太倉玲珑茶館,兩位有事可随時來尋我。”
話裡說的“兩位”,眼睛瞅的唯有蔔遊。
他說得明白,如若要人随時恭候,同時亦有自報家門,換對方一個人情的意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蔔遊的回答更加婉轉得體。
“不。月底舍弟娶親,若有事,你們……”他特意停頓一瞬,“來徽州找我。”
他并未提及錢粟,仿佛打此刻起這個人已經與他無關,幾日來的風波平息,紹興這池水渾如鏡面新。
孟科大笑道:“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字字不同語氣。“好”字或許是應承或許是恭維。蔔遊聽懂了,拱手還他個禮。
即使上當了,孟科仍能坦然一笑,薛遠心裡卻是直打鼓。
想到千娘對蔔遊的恭敬,他終于領悟自己弄對一件事的時候又弄錯一件事——蔔遊的确不是助纣為虐之人。他不在乎集賢樓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救走錢粟,因為那正是他所期望的。他知道有些人就是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一直以來,蔔遊留在山陰縣不是要趁機抓人,而是始終保護錢粟。顔芷晴一魚兩吃不錯,那條花錢請她保護錢粟的魚是溫家才對,至于要抓他的人……
江湖上能令鳳鳴院和溫家同時忌憚的勢力,不過謝懸與汪同二選一罷了。
江上漁火點點,飄着好些船隻。岸上雞還沒叫,碼頭圍了一群人,少說二十來個。不少人打着呵欠強撐精神,在初秋的夜裡等着日出。畢竟是頌聞館一年一度開館的日子。
說起頌聞館那可是聲名赫赫,主人是漢陽的大地主印子瑜。他生平愛好搜集奇珍異寶,均珍藏于私人書齋頌聞館。每年三月初乘船遠遊,當年八月十二,就是他母親生辰前日,定會返回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