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微白,水面漁火如星,有一縷光慢慢悠悠飄忽而來,鬼火一般懸在窗口。岑樂推開窗,抱了個一尺餘長的木箱進船艙。箱子頂上有一朵巴掌大的描金圓蓮,别看不大,裡面花頭精真不少。
三寸高的鈞窯瓶,頸上系了根紅繩。岑樂翻轉看瓶底,一下愣住。放下瓶子,對面人盯着他十分好奇的樣子。他不打算解釋,剛拿起旁邊的手串,秦思狂眼疾手快抄走瓷瓶。
想責備兩句又覺得毫無作用,岑樂唯有無奈叫他當心。
一句提醒令秦思狂愈加雀躍,鈞窯瓶沒多名貴,可見裡頭東西非同小可。他兩眼炯炯有神,岑樂瞧他準備打開的手勢,連忙覆在他手上:“别。”
“裡頭不會是毒藥吧?”
“哎,差不多。”
“拿毒藥去頌聞館,印子瑜要它有何用?”
“藥能害人,更多還是用于治病。”
秦思狂的臉色一下變了。他晃晃小瓶,裡面裝的不是藥丸也不是水。
“莫不是龍溪花?”
這下輪到岑樂震驚。
“你怎知龍溪花,”他想到一種可能,“該不會……”
秦思狂謹慎地把瓶子放回箱裡。
“十七歲那年,九爺遣我去海門辦事。”
海門東臨黃海,南靠長江,三橫五縱,來往貨船無數。時年七月常有船隻丢失貨物,起初無人在意,直至一夜丢了五百石糧食,引起漕府的重視。都察院副佥都禦史龔鴻赴海門探查,兩日後竟不見了蹤影。漕運總督衙門怕有海寇或是水匪謀劃作亂,又逢八月在即,總兵劉化即将赴京述職,以私交請到韓九爺,希望盡快解救龔鴻。
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秦思狂用三天完成九爺的吩咐——找到龔鴻。那年的玉公子剛嶄露頭角,靠的還是郭北辰和石文方的面子,當然後來知道顔芷晴暗中也幫了一把。人呐,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少年往往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缺乏清醒認識。找人是一碼事,真動手救人又是另一碼事。彼時他風頭正盛,天不怕地不怕,忘了九爺别輕舉妄動的囑托。等從明山和尚手裡救下龔鴻,狼山堂把人送回總督衙門時,他自己就剩半條命了。
“明山和尚……你居然跟他交過手,”岑樂沉聲道,“此人心機深沉、手段陰毒,能剩半條命已經算你本領高強。”
金裘說了同樣的話,韓九爺則無比自責。對于沉重的内傷和深入五髒六腑的毒,姚敬給出的解決之法正是龍溪花。龍溪花并非花,是漳州人林羨研制的齑粉奇藥,傳說死人吞下一口都能活蹦亂跳。姚敬推斷秦思狂最多能撐半個月。漳州地處嶺南,集賢樓跟林羨毫無交集,要半個月内取到藥怎麼看都希望渺茫。這一回,韓九爺策馬南下,整整十三日不眠不休帶回了龍溪花。沒有人知道他用什麼條件換得奇藥。
病中人睜眼時正值午後,本應炎熱的夏日因為雨後初霁涼爽宜人。水氣伴着微風飄進屋内,坐在窗下的韓九爺本來在讀《南華經》,聽見聲響發覺孩子醒了。
睡了很久的年輕人不曉得十幾天裡發生的風風雨雨,糊塗的腦子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倒裝了幾分委屈,像是孩摔跤瞅見大人就要哭鼻子。可惜不等他哭鬧,姚敬前來查看傷勢,随後一群人湧進門,連二妹都哽咽了。三步外立于背光處的男人笑了笑,高大身形令人安心。秦思狂看不清他的神情,單單相信這個人永遠可以教導他們,保護家人。
箱子裡第二樣東西是一串瑪瑙手串,銀杏果一般的珠子紋理綿延,色澤豔麗。秦思狂安靜地把玩着珠串,時不時擡頭。少時往事是自己主動講述的,岑樂沒問,聽完後依舊平靜。他早就合上書,雙手交握,像在想心事。
瑪瑙手串一看便知年代久遠,質地溫潤,摸起來滑不溜丢。見人玩得愛不釋手,岑樂問道:“喜歡?”
秦思狂點點頭。
“我們家摺貨說這件東西看起來普通,拿在手裡就放不下來,稀奇得很。”
“确實。”
岑樂笑道:“寶貝嘛自然人見人愛。就像九爺神武,我一大老爺們不禁為其傾倒,何況……”
他沒道出後半句話,其姿态已足夠讓秦思狂詫異。
“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先生做派令人心動呐!”
玉公子目光閃動,瞳中搖曳的燭火仿佛映照内心。然而海門的故事不會讓岑樂生氣,瑪瑙珠串的隐喻同樣不能使他高興。因為他很清楚秦思狂心動的原因——無論龍溪花還是手串。
岑樂望着他手裡的珠串,幽幽道:“倘若沒有龍溪花,公子會如此喜愛它嗎?”
秦思狂失笑:“要不是林羨一瓶藥,秦某豈有命與先生談天說地!”
他的話叫人無法反駁。
“今兒跟我說這些,公子走心了。”
秦思狂瞥了眼曲譜:“你同我胡言亂語,我卻敞開心扉盡道心事,算算吃了好大的虧啊。”
岑樂忍着笑附和道:“哦,那在下該如何補償公子?”
“哎,我懂先生的難處。‘當鋪’有‘當鋪’的規矩,之前桂花樓的事不能言明,忻與還為何拔劍相向我也不便多問。不如……聊聊先生怎麼得罪小姨,被江南一衆青樓拒之門外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