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桠上亮晶晶墜着些水珠，時不時會滴下幾滴，融進某個倒黴蛋過路人的脖頸裡，凍得人一個激靈。

這滋味可真是，透心涼，心飛揚。

是農曆中一年之際接近了尾聲的時候，冬雪還未融盡，綠皮火車的熱氣慢慢消融進了寒冷的天地間，倒是兩道蒸籠裡冒出的熱氣遮天蔽日，暖洋洋的，一看就熱鬧有人氣，賣包子的大嬸熱情的叫嚷聲在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中也尤為凸出，相當的中氣十足。

黎曉希下了火車，被撲面而來的冷氣凍得縮了縮脖子，她不由将圍巾圍緊了些，身邊一對夫婦正語氣不滿地咒罵着火車站的選址和基礎設施，說什麼選址一點都不便民、說這麼多錢就蓋出這麼個東西、錢都用來打水漂玩的啦.....之類的。

耳邊抱怨聲遠去，賣包子大嬸的聲音就尤其響亮了起來，連續坐了幾十個小時火車的黎曉希現在腳踩在土地上都是虛浮的，身體不是自己的感覺，真真切切的靈肉分離。

她在心裡默默給大清早精神抖擻賣包子的大嬸豎起大拇指，一邊暗暗發誓，要是錢足夠，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一次這種感覺，人都給坐火車坐傻了；一邊打算跟大嬸買個包子墊墊肚子，可大嬸雖然待人和善熱情，一開口一個包子一塊錢，黎曉希咽了咽口水，最終還是放棄了。

之前大一開學的時候來過一次這裡，黎曉希跟着記憶走，掂了掂身後的書包，手上攥緊了帶着的一小包行李，坐上了與回家路線不同的公交車。

這個時候公交車上沒什麼人，黎曉希找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舊的公交車聲音特别刺耳，還特别颠簸，窗外徐徐而過的是Y城的景色，越來越進城了，兩邊的屋子建築越來越多。原本身體和精神雙重疲憊的黎曉希這個時候倒是不困了，反而還神思清明起來，搖搖晃晃的車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但又不全是黑暗，灰暗中透亮，厚重的雲層遮不住光。

明明隻是離開這裡一個學期幾個月而已，可現在再次好好打量這座城市，像是從未認識過，風貌又變。

轉了兩趟公交車，黎曉希才到陳文芳之前說的那個地址。

按照之前陳文芳說的時間，她到達的時間已經遲到了，不過還好，将将超過幾分鐘而已，不是太嚴重。

這是一家飯店，黎曉希認得，以前一家四口還沒分崩離析、表面上過得下去的時候，就經常一起來這家飯店吃飯，除了位置原因，就是這家飯店确實做菜還不錯。

不過她現在可沒有時間多回想以前，因為在她之前，陳文芳和黎國忠都已經到了，并且先她一步聊得“火熱”。

“黎國忠！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說說，你對得起這個家嗎？！這麼多年！你有哪一點對得起我們母子三個？！”

還沒靠近，陳文芳的聲音大老遠都聽得到，她的聲音大到毫無顧忌其他人的矚目，哀怨委屈又夾槍帶棒，恨不得讓所有人都過來給她評評理。

“不着調抛妻棄子找小三！你哪天盡過當爹的責任？”她盛氣淩人，咄咄逼人吼叫道，“哎現在你說他們有用你這個當爹的就回來了？我告訴你——沒門！”

原本還在克制着聲音的黎國忠也開始起了火氣，肥粗粗的脖子被氣紅了，惱羞成怒道：“我沒有盡過當爹的責任？陳文芳你扪心自問以前曉希和小碩的衣食住行哪個不是老子在擋着？！早時候就說離婚！是你非一直不離......”

陳文芳聞言暴怒：“我才不會讓你如意娶那個狐狸精.......”

“...曉希。”

黎國忠坐的方向能看到站在門口處的黎曉希，原本的争吵戛然而止，空氣一時有些靜默。

頂着四面八方各色的目光，黎曉希背着書包提着行李包進了飯店，來到了陳文芳和黎國忠那一桌。

在餐桌面前，黎曉希猶豫了一下，餘光看了看兩人的目光，最終還是放下包坐到了陳文芳那一方。

像是一個癟了的氣球一下子被充滿了氣，陳文芳現在就是那個氣球，她身後好像有一個無形的打氣筒，在黎曉希乖乖坐到了她身邊的時候，剛剛吵架消下去的氣勢再次飛漲起來，她甚至挺了挺脊背，唇角隐隐勾起得意的弧度。

不同于适才那般當街罵街的潑婦，她調整了嘴角笑着貼近身邊的黎曉希，問：“曉希，大學累不累啊？老師怎麼樣？和同學還處得攏嗎？”

黎曉希本就頭疼的腦袋越發嗡嗡作響，瞟了一眼對面黎國忠尴尬的臉色，語調有些低：“還行吧....”看陳文芳的臉色不太好，頓了頓，她又躊躇着補充道，“不累，同學也挺好相處的。”

想要當着黎國忠的面演一出母女親熱戲的陳文芳看黎曉希這死樣子，頓時也有些下不來台，心裡本來就有一股氣就想要發洩，看什麼都不順眼，登時又垮下臉：“你說說你，當初說讓你報Y大，Y大哪不好啊？離家近、校園環境好啊、法學專業全國前幾.....你偏偏就要去北邊，還去學什麼農學，你看看你爺爺奶奶那種，哪個以前不是種地種一輩子，盼星星盼月亮祖墳冒青煙盼着家裡有個學上的出息了，你倒好，一個名牌大學生學什麼種地......”

又來了。

黎曉希很想現在再坐個幾十個小時的火車離開。

好在黎國忠及時打斷了陳文芳喋喋不休的嘴巴，讓服務員過來點菜。

後來的一段時間内是短暫平靜的，三個人都非常詭異地沉默，隻有偶爾兩句黎國忠讨好黎曉希的聲音，至少上菜到後來的快要吃完那段時間是這樣的。不過自己的渣爹什麼脾性，黎曉希非常清楚，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哦不，那是無事不回家，更不會主動約陳文芳和她吃飯，反正肯定不是思念女兒妻子這種理由。

果然不出所料，飯碗還未放下，黎國忠就開口了：“曉希啊，爸爸最近生意上遇到了一些困難.....”迎着黎曉希的目光，他氣勢不足地咳了咳，“能把你身份證借一下爸爸嗎？爸爸用完馬上就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