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不過是,尋常人間事”
——江棠日記節選,摘自《尋常歌》
……
離開養老院後,我和青青又被塞進後車廂,一路颠簸着回到小山村。
青青悄悄問我:“姐姐,你們說的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真的有妖怪?”
我悄然吸了口涼氣。
我這過季花骨朵就這樣了,青青可還是大好的苞蕾,我是不願意她卷進這件事裡來的。
從小沒了母親,又從小是留守兒童的孩子脆弱敏感,要說這個小山村我最放心不下的人,隻有青青。
我希望将來她能真正自由地去高飛遨遊,連靈魂也可以飛出這座大山,不必在午夜因原生家庭的困頓而痛哭而醒。
為此,我夜夜抓着她寫作業抓的比蘭花嬸還嚴。
妖啊怪啊的,多荒唐,我希望她幹幹淨淨地,不帶一點落後山村的愚昧地走出去。
想過一圈,我大笑道:“這你也信?我們不是來采訪的嗎,剛剛是在排練節目呢。”
好在我的小花骨朵還天真,不像某些老妖怪八百個心眼子,青青眼裡雖然還有些似信非信,但對我的依賴和信任,讓她接受了這個說法。
面包車颠簸着又從那條泥濘的瀝青路上颠回了村子,我透過灰撲撲的後車窗,望向綿綿無際的盤山彎道,心想,總有一天我會離開。
下了車,王青山把我拉到一邊,又把王建國交代的重點又交代了一遍,我溫順應下,看着他道:“舅爺也别忘了答應我的事。”
似乎是這邊的習俗,嫁過來的媳婦稱呼長輩要跟着孩子,但我疑心更多的是張家為了跟王家攀關系,而真正該叫他舅舅的青青的姐姐早在兩年前就被父母接回身邊了。
王青山略皺了下眉,便答應下來,推說有事就不送我們到家了,剩下一段五分鐘的路程讓我們自己走回去。
我覺得回去肯定要被蘭花嬸問東問西,而且難得能借這一來一回的時間差有點自由,怎能浪費?于是我帶着青青,繞了個遠路,又去找了周蘭英。
小茅屋依舊簡陋破舊,枯敗的梨枝一夜間好生大方地綻了滿樹潔白,紛紛而落。
但是樹下沒有了呆傻而坐的瘋女人,沒有了拿着石頭亂砸的男孩兒們。
我渾身血液幾乎凍住,無數好的壞的猜想紛雜而至,我上前推開小茅屋的門。
空無一人。
瘋女人不見了,她能去哪?
我顫抖着猛地轉身。
我害怕極了,害怕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從此輕飄飄地消失在這世上。
轉身時,我像是一腳踏進了另一個時空,周圍環境倏忽一變,我沖出去的動作,被一隻手狠狠地甩開,我七葷八素地摔了出去,差點疼哭出來,心底騰起的卻是狠絕的憤怒。
我擡起頭,亮出毒牙,拇指大小的身軀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個粗衣短打的漢子,用一根竹竿挑起我,輕飄飄扔到窗外,啐罵了句什麼。
我一愣,不受我控制的身軀卻倔強地從窗台爬了回去,腹部火辣辣的痛,我意識到,江茶受傷了。
在過去的某個時空,陰戾恣睢,老謀深算的蛇妖不過是隻無能為力,被人随手挑開的小蛇。
我,或者說江茶,憤怒地絕望着,她如此弱小,攀在窗台上搖搖欲墜,無濟于事地看着屋子裡的場景。
也許是明白了自己的無能為力,我隻是冷冷地看着,把屋子裡每個人的臉都記清楚,用動物簡單的邏輯給出最直白的方式——我會在某個夜晚,依着今天的血腥味,爬進每一個男人的床上,咬破他們的脖頸,一點點注射毒液,讓他們死也死不痛快。
以往散發着竹葉清香的小屋子,此刻挨挨搡搡擠了一屋子的男人,臭烘烘,仄氣橫生。
為首是個穿金戴銀的富态青年,圓臉上有個清晰的巴掌印,綠豆大的眼珠子惡狠狠瞪大,而四個膀壯腰圓的長工漢子架着一個瘦弱纖細的小尼姑。
笑起來臉頰有兩個小酒窩的小尼姑現下兩個眼窩發青,臉頰紅腫,血絲從嘴角和鼻子裡淌出來,海青圓袍上是一道道抽出來的血痕,她垂着頭,幾乎沒有了生氣。
像是感受到什麼,她有些勉強地擡起頭,和我對上視線,死寂的眼眸裡露出點笑,嘴唇動了動,我知道她說的是:“回山裡去。”
回山裡去就有用了嗎?天池庵也在山裡,小尼姑一個月隻下山一次采買,不還是惹來了禍事?
我心底這般憤恨着,視線仿佛充斥了血色。
可小尼姑的動作引來了青年的憤怒,他揮舞起饅頭大的拳頭,狠狠地在她臉上又砸了一下,然後梗起脖子,對一旁一個穿着幹淨青衫的鄉紳道:“劉老,就是這姑子勾引我,她不老實!走在路上就往我身上貼!”
屋子裡的長工叫嚷着起哄:“姑子不老實,不知羞,淹死她,淹死她!”
老鄉紳捋捋胡須,一副公道正派的樣子,顫巍巍扶住拐杖湊到小尼姑面前,張開粗啞如老山羊般的嗓子問:“姑子,你做什麼不守清規戒律,做什麼勾引有婦之夫?”
小尼姑嘴唇動了動,突然咳嗽了聲,血沫噴出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