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紳大驚失色地跳開，一臉受驚道：“這姑子還想打殺我哩！哪裡的姑子，分明是那辛潑的蕩-婦！不要說她是佛門中人，就是俗家女人，這麼不規矩也當罰——”

屋子裡一張張興奮的臉唱戲般應和起來：“怎麼罰？怎麼罰？”

老山羊拖長的嗓音慢悠悠落了調：“庵裡有井，投進去，淹了她！”

滿屋哄堂大笑，又唱戲似的唱起來：“淹了她！淹了她！”

于是大家夥開開心心地架着已經說不出話來，已經有進氣沒出氣的尼姑拖到井邊，喊起号子：“嘿呦——嘿呦——”

一齊擡起來，扔了下去，好清脆的噗通一聲響，小尼姑發不出聲音的嘴唇仿佛還在蠕動：“我沒有……我沒有……”

井邊大家夥笑起來，青年啐了一口在井邊，長工恭維他，以後沒有誰家女人敢不從老爺了；青年恭維鄉紳，劉老深明大義，以後我家興資修縣志，一定把劉老的功德大大贊揚一番。

好個皆大歡喜。

吵嚷落盡了，人走光了，庵裡長出了荒草。

小尼姑養的花草漸漸荒了，死了，天池庵的草漸漸比小尼姑還高了。

按人間的算法，那一年她十七歲，還可以長高的。

我日複一日地坐在井邊，蛇蛻漸漸堆成小山，我長大了許多，有小尼姑手腕那麼粗了。

按人間的算法，那一年我也十七歲，折成我們妖的算法來，大概是剛剛滿月，但我已經嘗到了死别的滋味。

我想如果小尼姑死的那天我再大些，就可以給她看門，那些人就不敢上門欺負她了。

又坐了些歲月，我忽然想起來，人的一生太短了，我要是再坐下去，就不能給小尼姑報仇了。

于是我從井邊爬了出去。

人間不知過去了多少歲月，所幸，我記着的那些血腥味，一道也沒有少。

月光清冷，我爬進青年的家裡，他還是那麼胖，呼呼大睡，四仰八叉，有個瘦弱的女孩子躺在床尾，瑟瑟發抖，壓抑着哭。

我纏上青年的脖子，在肥膩的頸肉裡找到血管，紮進毒牙，隻放了一點點毒，青年很快疼醒了，眼窩暴突，痛苦地打滾尖叫，女孩兒也叫起來，赤足跑了出去。

院子裡亮起火光，好些人圍了進來，卻個個發着抖不敢上前。

我有些開心，又開心不起來，他們臉上的驚恐，遲了好多年。

我本來預備慢慢折磨青年的，但他大抵被酒色掏空了身體，沒撐過一輪就死了。

我有些興緻索然，為什麼他們看小尼姑死的時候那麼開心，我看他們卻開心不起來？

那些人抓不到我。

村子裡驚恐了好長時間，每一個晚上，我挑一個當年的故人叙舊，也許他們已經忘了小尼姑，不知道我是給她報仇的。

剩最後一個老鄉紳了。

人心惶惶的村民算計着算計着，覺得他們是觸怒了蛇神，要在村子裡立個廟供奉蛇神，我去老鄉紳家裡的時候，是閩蛇廟落成前夕，老鄉紳剛擱了筆，是給閩蛇廟的祝詞。

我爬進屋裡，燭火晃晃悠悠，把我的影子放大了數倍。

老鄉紳吓得跌在地上，尖叫一聲後，開始磕頭求饒，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說：“小龍小龍，我給你建廟立像，我是好人，不要殺我……”

好人？我不解其意，眼瞳幽幽地看着他。

我的修行未到，那一瞬卻恍惚悟道，口吐人言，問他：“你是什麼好人？”

老鄉紳哆哆嗦嗦曆數功績：“我教化鄉民，主持公道，落第回鄉以來興修祠堂，和睦鄰裡，還處置了許多不守婦道的婦女——是了，幾年前還淹死了一個出格的姑子，鄉裡風氣為之一清啊！”

我好像又看到小尼姑滿臉是血的樣子，我盤旋而下，纏繞住老鄉紳皮膚幹癟的脖子，他駭得幾乎暈過去，失聲尖叫，一邊拼命掰扯，一邊吓尿了褲子。

輕飄飄決定了小尼姑生死的人，死起來怎麼還沒有小尼姑一半體面？

我說：“讓我瞧瞧你的心，是不是寫着好人兩個字。”

我從他喉嚨裡鑽進去，隻覺得這好人的口舌腥臭無比，我在食腸間繞了許久才找到一顆幹癟醜陋的心，我很失望，那心上并沒有寫着好人兩個字，依舊臭不可聞。

老鄉紳瞪着驚恐的眼眶，死了。

聽說人間講究因果，我喜歡這個詞，我了結了這樁因果。

第二天村民鑼鼓喧天地掀開蛇神像的紅布時，傳來老鄉紳身死的消息，而後太平無事，鄉民以之為靈，百年間供奉甚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