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年小姑姑放暑假回來,和同學去山上轉了一圈,摘了一籃子肥嘟嘟水靈靈的蘑菇蛋子,蘭花嬸做了鍋蘑菇粉條,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了,小姑姑口腔潰瘍沒吃,然後一家子在半夜整整齊齊上吐下瀉,隻有采蘑菇的小女孩幸存。
青青提起小姑姑總是高興的,說不完的話,又說,有一次小姑姑去同學家玩,開開心心地蹦跶回來,結果撞上端着盆水要洗頭的家華,把那盆水給撞倒了,脾氣不好的家華吸了口氣,還沒發作,小姑姑哇的一聲哭出來,上氣不接下氣,把家華哭蒙了,整的跟他欺負了妹妹似的,那以後,家華誰都敢罵,就是不敢罵妹妹,怕她哭。
懶惰的、有趣的、鮮活的……張家小女兒張家蘭,此刻溫柔穩重,看不出半點坑小姑娘們去買辣條的影子,她微笑着摸了摸青青的頭,看向我時頓了頓,禮貌微笑:“之前忙,沒顧上回來,還習慣吧?”
她沒叫出那聲嫂子,我心裡一松,看着這個和我年紀相仿卻成熟許多的女人,心底生出些好感來,也是歸功于青青時常的誇捧。
但社恐本能讓我表達不出多少熱切,便隻是略微拘謹地點了點頭。
張家蘭欲言又止,頓了會兒,降低了音量道;“抱歉啊……”
對任何一個讀過書的女人來說,對于把女人當做貨物買賣都是難以接受的,我知道她在抱歉什麼,也聽懂了欲言又止下的無奈——抱歉,但她無能為力,也不可能對自己的家人不利。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這時蘭花嬸端着廚房的洗鍋水出來——農村那種大鐵鍋,蘭花嬸總是燒一大鍋熱水洗碗洗鍋,沉澱下的廚餘撈出來喂雞鴨,但洗鍋水從不肯倒進水槽裡,怕堵。
曾經堵過兩次被家華邊修邊罵後,她便都是不嫌麻煩地用桶裝起來,倒進門前的小溪裡。
據說這條小溪曾經清澈到可以直接飲水,但日子好起來後,幾家新修的房子直接把馬桶通向小溪,就再沒人敢用溪水了,直接往小溪裡倒垃圾也成了常态。
瞧見我,她眉頭跳了跳,開口道:“回來了啊——”我點點頭,她又皺起眉看我空蕩蕩的手,眼底溢出不滿。
我曉得那是在不滿我沒從公家的飯桌上打包點菜回來,但她老人家哪裡曉得我和青青在滿桌唾沫星子下沒吃飽的苦?
好在蘭花嬸沒有多說什麼,大概是小女兒回來了心裡也高興,捧着有些滿溢的桶艱難邁過台階,到河邊把潲水倒了進去,才回過身說:“進去啊,外頭多冷。”
大廳裡家華翹着二郎腿窩在躺椅裡玩手機鬥地主,長福夾着根煙吞雲吐霧,拉住小女婿就樂呵呵地扯談起來,以一副長輩的,有見識的口吻問:“工資幾多?漲了沒有?現在幾千塊工資不夠看哦……”
小女婿頗為恭謹地坐在旁邊,不時接一句,隻是在煙霧飄過來的時候略略皺眉,把不滿藏得世故圓滑。
聽說前些年兩人還沒結婚時,家華又在外打工不在家時,小女婿年年都要來幫忙打稻谷,一把讀書人的文弱骨頭累得直不起腰來,結了婚後就不再來了,蘭花嬸埋怨女兒無用時也有這麼一條。
張家蘭從行李間翻了翻,拿出一袋水果,挨個分了過去,遞給我和青青手上的是兩根香蕉。
蘭花嬸一隻手支着廚房的門,半邊身子往出外面,看了家華一眼,問小女兒:“就出院了?沒事了?”
“嗯,沒事了,打過血清,回來再吃兩天藥就好了。”
蘭花嬸點點頭,便關上廚房的門,去竈台忙活了——
廚房翻修的時候,家華找了個不大精幹的年輕匠人,沒修好,竈台和水槽爛得一脈相承,一個一燒火就滾滾地冒濃煙,一個一放水就堵得不知今夕何年。
蘭花嬸怕煙繞出去熏黑了外面的牆面,甯可把自己堵在煙霧缭繞間燒飯,一打開門,跟煉丹房似的。
要是誰敢在此時開門進去,少不得還要被她訓斥句手欠。
廚房被默認為了蘭花嬸的戰場,就連小女兒也沒有要去幫忙的意思。
那廂長福和小女兒說起話來,小女婿忙不疊起身走到外面去透氣——長福不僅是個十指都浸黃了的老煙槍,上了年紀後也越發不愛清洗,身上總有一股尿騷味,和濃郁的煙味加在一起,靠太近是真的會暈過去的。
我替青青剝開香蕉皮,眼睛不時落在張家蘭身上。
她看上去是個好說話的,我想借下手機和奶奶聯系。
就在這時,一道陰影擋在我面前,我擡頭一看,發現是家華,驚了一下,下意識拉住青青的手,擠出笑:“怎麼了?”
那雙在外人面前老實怯懦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緊張得心髒緊縮,不可避免地回想了那個竹鞭滲進血裡的夜晚。
家華忽然扯嘴笑了笑,在我看來說不出的陰森恐怖,他的聲音仿佛也帶上了陰冷冷黏膩的沙啞,“晚上把房間讓給阿蘭,青青和她奶奶睡。”
我僵住,那日蘭花嬸的逼迫因他的住院而中止,卻終究,還是來了。
但大概是連江茶這種老妖怪都見過了,我多了幾分冷靜,心想總有辦法躲過去的。
正想着,我不經意看到家華裹着紗布的手指,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一件事。
家華不會是被江茶咬的吧?